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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駿的第一反應是撲過去關電視,但很快地告誡自己不必慌張,父親是個盲人,為什麼總是忘記他這個致命弱點?馬駿決定看下去,他關掉了電視機的聲音,然後為父親打開了門。
去哪兒了?馬駿眼睛看著電視,說,你不舒服,怎麼還往外面跑?
馬恆大沒有搭理兒子,他走到藤椅那裡,摸了一下,很準確地坐到了上面,然後他就扯著嗓子叫道,往外面跑?我不跑誰跑?去哪兒了?虧你問得出來,我去鳳鳴樓找你們主任談過話了!
找他幹什麼?他早就不是我的主任了。馬駿說話時有點心不在焉,他盯著電視機,現在電視機里的一男一女開始像那麼回事了,偶爾地女人的rx房掙脫了虛影的束縛,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這讓馬駿感到一絲意外的驚喜。
你知道你們主任怎麼說你?啊?馬恆大說,他說你這種人到哪兒都干不好,到哪兒都是領導的負擔,他說你走了鳳鳴樓的菜也做得好了,服務態度也好了,環境也乾淨了,你在他眼裡是什麼?還不如一隻紅燒雞屁股。
他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呢。馬駿仍然盯著電視,說,你找他談什麼?
談什麼?馬恆大說,我腆著老臉給人說好話,我把他家十八代祖宗的馬屁一起拍了!你還問談什麼呢?我求那混蛋的情,讓你回去干老本行!
馬駿嘿地發出了聲冷笑,他說,你是白操那份心,我現在乾的好好的,我不回去。
你還不回去呢?馬恆大拍著藤椅說,你以為人家稀罕你回去,看他的意思,要回去還得備一份厚禮呢。
好,備一份厚禮,送他一堆狗屎。馬駿說,馬駿心不在焉,他看見電視機里的男女已經過完了健康的性生活,忍不住說,這麼快,什麼玩意!
馬駿聽見藤椅咯吱一響,馬恆大突然站了起來。馬駿後悔來不及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馬恆大已經警覺地轉過臉,吸緊鼻子向左邊右邊嗅著,他說,你在幹什麼?大頭,你在幹什麼?
馬駿慌了,他關上了電視,說,我幹什麼了?沒幹什麼呀!我在看報紙,足球,我在說德國隊進球的事,一分鐘就進球了,太快了。
但馬恆大還是摸到了兒子的身體,他的手像一隻掃帚,熟悉地自上而下掃過,尤其在馬駿的口袋處多停留了一分鐘。馬駿護住要害處,他說,你摸什麼呀,我真的在看報紙,什麼也沒幹。馬恆大的手在兒子的腹部猶豫了一下,他的表情在瞬間有一種微妙的變化,他說,你幹什麼我猜得出來,大頭我告訴你,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麼屁。馬駿支吾著,突然想起開塞露,說,我給你把藥買回來了,你不是說開塞露管用嗎?馬恆大說,別給我打馬虎眼,我能憋,你個婊子養的不干好事,我看你是憋壞了,憋壞了也活該,誰讓你三個巴掌把老婆打跑了?馬駿推開父親的手,他說,你說什麼呢?都什麼年代了,你看不見,不知道外面的小姐有多少,很便宜,誰還要靠老婆?馬駿知道這次他又說漏嘴了,他看見父親臉上掠過一種驚恐的表情,父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領,他說,婊子養的東西,果然讓我猜對了,你在外面干見不得人的事,啊?乾沒干?馬駿說,沒有,別人都這麼幹,我沒幹!馬恆大的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他在說謊,婊子養的東西,你別以為我瞎了就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壞事,你滿腦子都是那髒事對吧?有個老婆嫌礙事,你就三個巴掌把人家打跑了,怪不得你死活不肯去小蔣家認錯,原來是想幹這個!馬駿從父親的身體反應中就知道大事不好,馬恆大又渾身顫抖起來,他看見父親舉起了已掌,就自動地把臉部迎過去,這也是一瞬間的事情,馬駿甚至來不及回顧事情的起因,他的臉部就挨到了沉重的一擊,馬駿沒能辯解,馬恆大現在像是一個打出最後一顆子彈的士兵,摸著胸口大叫了一聲,胸口疼!然後他的頭部就歪倒在兒子身上了。
這次馬恆大在醫院裡觀察了三個小時。醫生說他心血管沒有什麼問題,這讓馬駿鬆了一口氣,他最擔心的就是冠心病腦溢血之類的麻煩。馬駿問醫生,那我父親怎麼會暈倒呢,人真的會氣暈嗎?醫生還是用那種科學的態度說,年老體弱的人情緒不能過於激動,太激動了發生休克也算正常。馬駿回過頭掃了一眼病床上的馬恆大,嘀咕道,沒人讓他激動,是他自己喜歡激動啊。
馬家父子回家的時候讓鄰居們看見了,鄰居們都圍上來噓寒問暖的,問馬恆大得了什麼病,馬恆大反問道,我得什麼病了?鄰居們都知道馬恆大是個迷信的人,從來不提什麼病啊死啊這類字眼,他們就問馬駿,大頭你爸爸怎麼啦?這就是他們不知趣了,他們就看不見馬駿滿臉冰霜的表情,馬駿向這些好事的鄰居說,走開,走開,你們喜歡病人?你們羨慕病人?那明天讓你們一人得一份愛滋病!鄰居們這還不翻臉?漸漸地散開了。那邊馬恆大卻對兒子的態度很不滿,他說,你就不會好好說點人話?一張嘴就是臭氣,你長的是人嘴啊?馬恆大當眾將兒子訓了一頓,似乎是為了做出某種彌補,對著眾人大聲披露了另一個次要的病情,他說,謝謝你們關心我,我沒什麼病,就是大便乾燥,拉不出來呀!
馬駿知道父親要面子,他要是覺得那件事情是家醜,那誰來打聽也沒用,但馬駿知道父親不會輕易地饒過他,用小時候的懲罰標準來衡量,他是數罪併罰,幾乎是需要逃亡國外的處境了。他知道回家以後一場艱巨的審判在等待他,這次要挨多少巴掌呢?馬駿心中無數,但他突然想起在醫院急診室里見到的一個燒傷病人,他的臉上塗滿了一種黃色的藥膏,那種藥膏肯定是止疼護膚的,馬駿在攙扶父親進家門的時候腦子裡就想著這件事情,他想假如用搽臉的百雀靈塗在臉上,功效大概是差不多的,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在臉上搽點東西保護一下呢?
但是馬駿沒想到父親也會對家法進行改革,他搽了厚厚的一層百雀靈準備迎接他的巴掌,馬恆大卻說,大頭你給我跪下。馬駿說,怎麼了,你不打我巴掌?馬恆大說,我讓你氣得只剩下半口氣了,沒有力氣了。這次算便宜了你。馬駿有點竊喜,但嘴上說,跪著算什麼,還不如挨巴掌痛快。馬恆大說,別跟我討價還價的,讓你跪你就跪。馬駿問,跪哪兒?馬恆大說,跪你媽媽的照片前,讓她也看看,她生出個什麼東西來。馬駿這時候想耍滑頭,他跺了一下地面,說,我跪下了,你讓我跪幾分鐘?馬恆大說,幾分鐘?幾分鐘你就能認清自己的問題了?跪那兒別動,看著你媽媽,我都懶得聽你的檢討了,跟你媽媽說去!馬恆大用拐杖捅了捅兒子,一下就捅出了疑問,他罵起來,婊子養的東西,你敢跟我耍滑頭?跪下,跪下!馬駿這下不敢怠慢,趕緊說,我跪我跪,爸爸你千萬別再生氣。馬駿那天也不知怎麼的,一心要占點小便宜,跪下的時候順勢從椅子上拿了個棉墊子放在膝蓋下面,馬恆大卻吃一塹長一智,拐杖探過來一掃,掃到了棉墊子,於是馬駿的後背上挨了父親一拐杖,馬恆大說,婊子養的東西,讓你跪就便宜你了,你還歪門斜道的要跪得舒服!
後來馬駿就一直跪在地上,起初他還安慰自己,權當是做瑜伽鍛鍊身體了,起初他覺得牆上的亡母正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說,兒子,跪就跪吧,忍著點吧,誰讓你是馬恆大的兒子呢。但漸漸地馬駿覺得母親的表情生動了,母親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一直重複著一個單調的音節,快跑,快跑,快跑。馬駿回頭看了看父親,父親坐在藤椅上,他在閉目養神,但你要是覺得可以因此弄虛作假就錯了,他雖然是盲人,更多的時候卻比別人多了幾雙眼睛。馬駿就煩躁地對母親的遺像說,什麼快跑快跑的,也得有個地方跑啊,你倒是跑了,我往哪裡跑?馬駿跪得很難受,他輕輕地調整了一下跪姿,也就是半跪半站著,幸而這次馬恆大沒有注意。馬駿實在無聊,就試著打個盹,他閉起眼睛,耳朵里灌滿了不遠處冷玉珍一家唱卡拉ok的聲音,那一家三口唱得很賣力,可是馬駿一句也沒聽明白,他的眼前再次出現了許多年前的一個奇妙的幻象,他看見他母親拉著一輛板車向天堂一路奔去,一路對自己喊著,快跑,快跑。馬駿記得母親去世的那天夜裡他第一次看見了這幕母親升天圖,沒想到二十年以後他又看見了亡母的形象,拉著板車上天堂的母親,嘴裡還嚷嚷著快跑快跑快跑!
就是那天馬駿感到了恐懼,他覺得母親不該如此出現在他的幻覺里,他想,你這是什麼意思呀,難道你要讓我跟你一樣,拉上板車就往天堂跑嗎?我去天堂倒是舒服了,也就是丟下國際海鮮城的新工作,可是瞎老頭怎麼辦馬帥怎麼辦?馬駿感到了恐懼,他想母親大人你是我母親啊,怎麼能給我出這種主意,世界上那麼多人活得不好,要都這麼一跑了之,地球就變成月球了!
只有馬駿自己知道他現有的名聲是頂著多大的壓力獲得的,如今許多自以為是飲酒界知名人士的人來到國際海鮮城,為的就是要與馬駿一比高低。那麼多人,像是瞻仰名勝古蹟一樣來到國際海鮮城,嚷嚷著要馬駿出場陪酒,表弟心裡樂開了花,這個傢伙就是天生一個jian商,說好內部陪酒不收費的,他卻見利忘義,俏悄地往人家的帳單上添了一筆服務費。
馬駿不說什麼,他只管喝酒。他知道自己的事業目前正在如日中天的時期,但我們介紹過馬駿,他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笨蛋,他對自己的現狀有清醒的認識,正如他熟悉的一些國內外的足球運動員,今年還是什麼足球先生,明年受個傷或者來個狀態低迷什麼的,立刻就一錢不值了,再懶在場子裡,看上去就像個足球jì女了。馬駿不說什麼,他喝酒的時候看上去像是心事重重的,他的與人交流的詞彙非常貧乏,多半是你半杯我一杯,你隨意我見底之類的,最多是學著別人說一個關於性關於房事的段子。這麼沉悶的陪酒方法起初也讓人不習慣,但客人們細細一想,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陪酒,不像外面流行的那些三陪小姐,乾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表弟當然是希望馬駿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曾經想訓練馬駿的微笑,被馬駿拒絕了,馬駿說,我天生就是不會笑的臉,你讓我笑也可以,不過我只會冷笑,把客人嚇跑了你別怪我!馬駿從不向客人微笑,他只管喝酒,這種酒風被許多人形容為酷,有個台灣來的林老闆,他就對馬駿欣賞極了,前面說了,馬駿的一斤六兩的記錄就是在林老闆的配合下創造的,就是這個林老闆,當他打聽到馬駿剛剛離婚,性生活方面青黃不接的時候,他立刻要他的漂亮的女秘書去隔壁的包間讓馬駿解決一下,當然馬駿沒去,女秘書半真半假地拉他的手,他也不去,馬駿就是馬駿,他不幹這種沒有廉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