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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說鑽進么叔眼膜的是女人與狗。我祖父也這麼說。給么叔守靈的最後一夜,我祖父隔著千里聽到了那男孩的叫喊聲,當時他埋著頭精心削制一塊竹籤,削得跟族祖家堂屋裡的那堆靈牌一模一樣,然後用刀子刻上了么叔的名字。這一切做完後他笑了幾聲,又哽咽了幾聲,後來他慢慢地從一架梯子上往我家樓頂爬去。祖父站在屋頂上俯瞰我們的城市,像巫師般瘋瘋顛顛,胡言亂語,把樓頂折磨得震盪了好久。那天路過我家樓下的行人都說看見了鬼火,鬼火從我家樓頂上飛瀉而下,停在街路上,嗶剝燃燒,騰起一尺高的藍色火焰。鬼火清香無比,在水泥路面上肆無忌憚地唱歌跳舞,燃燒了整整一個黃昏。
把么叔帶回家
前年春天我祖父坐在楓楊樹老家帶來的竹榻上,漸入彌留之際。已故多年的么叔這時候輾轉於老人紛亂的思緒中,祖父欲罷不能,他拚命把我悲痛的腦袋扳至他胸前,悄悄地對我說,
把么叔帶回家
我終將飛越遙遠的楓楊樹故鄉,完成我家三代人的未竟事業。但是從來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麼在河的左岸種下這樣莽莽蒼蒼的紅罌粟,為什麼紅罌粟如同人子生生死死,而如今不復存在。當我背負棄世多年的么叔逃離楓楊樹老家,我會重見昔日的罌粟地。那將是個悶熱的夜晚,月亮每時每刻地下墜,那是個滾燙沸騰的月亮,差不多能將我們點燃燒焦。故鄉暗紅的夜流騷動不息,連同罌粟花的夜潮,包圍著深夜的逃亡者。我的腳底踩到了多少灰蛙呀,灰蛙們咕咕大叫,狂亂地跟隨我們在田埂上奔跑。
我將聽見村子裡人聲鼎沸,燈光瞬間四起,群狗蜂擁而出,鄉親們追趕著我,要奪下生於斯歸於斯的么叔亡魂。么叔留下的那條老狗正野遊在外,它的修煉成仙的眼睛亮晶晶猶如流星劃破夜空,朝我們迅速猛撲過來。人聲狗聲自然之聲追逐我,熱的月亮往下墜,棲息在死者寧靜安詳的黑臉膛,我背上馱著的親人將是一座千年火山。
在我的逃亡之夜裡,一個瘋女人在遠遠的地方分娩出又一個嬰兒。每個人都將聽見那種蒼涼沉鬱的哭聲,哭聲中蘊含著楓楊樹故鄉千年來的人世滄桑。我能在那生命之聲中越過左岸狹長的土地越過河流嗎?
我們這個城市的屋頂下住著許多從前由農村遷徙而來的家庭。他們每夜鼾聲不齊,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和夢境。如果你和我一樣,從小便會做古怪的夢,你會夢見你的故土、你的家族和親屬。有一條河與生俱來,你仿佛坐在一隻竹筏上順流而下,回首遙望遠遠的故鄉。
桂花樹之歌
據說村裡的第一棵桂花樹是我祖父的祖父種下的。那位先人大概長著童姓家族特有的方臉膛和濃密的鬍鬚,受人愛戴,活著的時候一直是我們這一帶的里長。那時候河谷地里除了漫漫的水流,就是雜七雜八的野糙,卻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南蓬蓬勃勃地長著。有一回我的先人帶著幾個好漢子去了山南,在別人的村莊裡挑選了這棵樹。這棵樹當時正在開花,那種醉得倒人的香味使他們驚呆了。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挖了山南的桂花樹,然後幾個人輪流打著那棵樹,連夜潛回了村子。如今我們這裡到處長出桂花樹,不知道那棵樹還在不在,也許它讓雷閃劈掉了,也許它就是小碼頭邊上的那棵桂花王呢。父親對我講這些的時候,臉上泛滿了金黃黃的顏色。孩子們是經常把桂花枝摘下來插在書包里的,因為鎮上的女教師們早上守在校門口,向他們要。女教師喜歡把桂花插在瓶子裡,掛在牆上,還有一些男人的房門鎖扣上插桂花枝,渲泄一些美麗的情感。
但是不准外鄉人偷我們村的桂花。偷花賊會被綁在小碼頭的桂花王樹身上,由老者在賊的手上塗滿花蜜,招來大群的野蜂螫那雙罪惡的手。最後從河裡舀一桶水從頭至腳澆下去,這樣就把偷花賊身上的桂花味道全部衝掉了,我很小就記得這套程序,每逢村里抓住偷花賊時,父親必定牽住我去看,到了小碼頭四處一望,還有許多男孩縮在大人的腋窩下,觀看這幕類似電影畫面的鄉俗的演出。
"偷花賊!""偷花賊!"父親對我說,桂花樹是我們村子先人們的精魂。就是打死那幫偷花的也不過分呢。不過用不著打死人他們下一回也不敢來了。他們偷花是想釀酒。可那幫狗日的怎麼不想想,我們會讓先人的精魂隨他偷去釀酒喝嗎?
我是童姓家族的好後代,我想我要是碰上了偷花賊也不會饒了他們,但是在很長的少年時代,我從沒有抓到過偷花賊。我看著河裡那兩個人笨拙地鳧過水麵,就像兩隻野鴨一樣,我閃到桂花王樹後面去,又緊張又興奮地盯著水上我的兩隻獵物。小碼頭邊空無一人。那天的太陽竟像夏天時一樣火熱,桂花樹散發出疲乏而濃郁的香味,父親撂開我去村頭的寡婦家幫她磨黃豆了。那天本來就不同尋常,終於讓我碰到了偷花賊啦。
鳧水的人悄沒聲的上了岸。沒想到是兩個未長成的女孩子,水妖似的踮著光腳逃過碼頭,胡亂地從身上甩出亮亮的水珠來,晃得我眼花。"偷花賊!""偷花賊!"兩個小水妖在我的視線里肆無忌憚地跳躍、奔走,很響地喘著氣,她們沒有聽見我的驚叫聲,去撲在一棵桂花樹前,野蠻而又急促地拽拉著樹枝。那是棵遲桂花,蒼老的花星子很快灑了她們一身。兩個小水妖搖著水淋淋的身體,桂花星子沒有掉下來,她們就發瘋地去侵略高處的樹枝,跳起來想打落茂密的花。我狂吼了一聲追過去,我像一頭豹子般地逼住偷花賊,勇猛強悍,眼睛裡閃著我們村人特有的憤怒的金燦燦的光芒——在一剎那間我有了這樣一雙眼睛。
"偷花賊,我要把你們綁起來。"我像父親一樣沉著地對她們說話。我已經看到了掛在桂花王樹上的大麻繩子。兩個小水妖手裡各抓著一把桂花枝,驚呆了。"我還要在你們手上塗滿花蜜,讓野蜂螫死你們。"她們平坦的胸脯緊張地起伏著,濕漉漉垂下的頭髮後是黃黃的十分相像的小臉模子,所有生動的表情這會兒凝固住了。那個大一點的女孩子眼睛像螢火蟲膽怯地一亮,把抓著桂花枝的手藏到身背後去。
"你為什麼要把我們綁起來呢?"大女孩說。"你們是偷花賊。我不光要綁架你們,還要讓野蜂螫你們,還要舀河水澆你們。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說。
大女孩拉住了小女孩的手,想往河岸邊逃。我一把揪住了她的濕漉漉熱乎乎的花衫子,那個水妖似的奇怪的身體拚命扭動反抗起來,反而使我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感。"你為什麼要綁我們?桂花樹是自己長出來的呀。"我不聽她們的尖叫,只管把她們往老桂花王樹前拖。那棵樹杈上掛著專綁偷花賊的繩子。我發著狠,如同訓練有素的獵人對付槍下的獵物,在一陣紛紛墜落的桂花雨中,我綁住了我的偷花賊。我像父親一樣蹲在地上,閉上眼睛。等著桂花王樹顯靈。父親告訴過我,所有被綁在桂花王樹上的偷花賊全身都疼,我們先人的亡魂有刺。那兩個女孩不哭是我預料不到的。她們緊緊偎依在一道,同樣漆黑的眼睛瞪著我,迷惘中夾雜著仇恨。她們靠著桂花樹,很寧靜,並不見一絲痛苦。
"你怎麼不讓野蜂來螫我們的手呀?"小水妖突然認真地對我說。她張大了嘴,四處環顧著我們村的桂花林子,好像一直在等待什麼。我腦子裡熟記的懲治偷花賊的程序漸漸迷糊了。有一會竟然覺得是她們在審視著我,我的臉有點發燙,然後我便狂亂起來,繞著那棵樹轉了兩圈,猛地去捧起落在地上的桂花星子一次一次的朝她們臉上打過去。
"讓你們偷啊讓你們偷啊讓你們偷啊。"
我吼著,聲音出奇的粗魯。我的眼前浮現出童姓家族先人們的臉,那些遙遠而真切的目光包圍了我。先人們冷漠的方臉膛和黑鬍鬚全部開成花隱在一棵巨大的桂花樹上。
兩個小水妖在桂花的襲擊下微微顫慄著。我猜她們大概已經被桂花王樹刺痛了。她們也會和其他花賊一樣發出恐懼的喊叫,繼而向我求饒。但是我分明覺出那張小小的黃臉在桂花星子的覆蓋下笑著,笑聲漸漸大了。
"你們村的桂花真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花樹。你為什麼不肯給我們幾枝帶回家呢?"
我們村的桂花就這樣怪異地開放在兩個陌生的偷花賊臉上,連她們的眼睛裡也有桂花的金黃在閃閃爍爍了。我開始慌亂,恍恍惚惚地想去叫我的父親。我又羞臊又仇視地把兩個小水妖扔在桂花樹上,拖著沉重的頭往村里跑。我只能去找到我的父親。剛跑出熱烘烘的桂花樹林子,猛聽到遠遠的兩聲快活的歡叫,兩個白花花的小人影在林子深處一閃而過,奔向河岸邊去了。她們怎麼掙脫了那棵神聖的老桂花王樹的?等我追到水邊,兩個古怪的小水妖已經鳧在河中心了。在那天又亮又白的太陽照射下,水面蒸騰著淡淡的熱氣。鳧水而去的偷花賊飄渺神奇,就是兩個古怪的小水妖啊。我撿岸邊的石塊朝河心拋過去。我又朝亂糟糟的河心舞著我的拳頭,嘶啞地喊道:
"偷花賊你們再來我就殺了你們——"
她們在一片水花中回頭望了望我。她們的手裡捏了好多桂花枝。兩個小水妖偷走了我們村的桂花。
我似乎覺得老桂花王樹的花枝不如從前茂盛了。有時候走過碼頭,瞪著那棵老樹,便覺得心裡有些迷惑。我把手重重地攤放在樹身上,想試探那神秘的祖宗的芒刺,可是沒有一點感覺。手心上很涼,我的老祖宗的桂花樹是蒼老了。大麻繩從樹叉上垂下,在我眼前擺動。我會想起那兩個偷花的小水妖。我不知道她們鳧過河後回到什麼樣的村子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們村的桂花王樹為什麼沒有刺痛那兩個偷花賊。父親說,深秋節氣里會有三天的風把所有的桂花從樹上吹落。村人們都害怕那風,可又等待似的掐指算計那個災難的日期。那年秋天遲遲不去,天邊的雲朵很白淨,沒有黑色的暈圈,也就沒有了風的徵兆。桂花林子安詳地散落在河邊,從村子四周各個方向看。都像一群古怪的人形。有幾個老者坐在自家門檻上,看那片桂花林,同時生出一種不安來,他們後來相約進了桂花林,半天沒出來。據說他們幾乎摸遍了每一棵樹,最後圍在老桂花王樹邊,奇怪的是他們發現桂花的香味比以前淡多了,那棵桂花王的主枝變得稀稀拉拉的,有人殘酷地襲擊了我們村的桂花樹。
"偷花賊!""偷花賊!"老者們驚恐而憤懣地仰視著桂花王樹,心事茫茫。在他們蒼白的頭頂上空,金黃黃的桂花發出轟鳴聲,其間潛藏著兇險的訊號。這隻有聞了半輩子桂花味的老者們才能分辨出來。他們一向認為我們村的桂花是有仙有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