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我的家鄉小鎮也在這個地球上,也在無聊地吱扭扭轉動。另外它還像一道掌紋刻在我手心上,我有時候攤開手掌,就看見了那個呆頭呆腦的小鎮。我的父親他不知道他在地球上跟著地球在無聊地轉動。他在一家從前叫做來家染坊的印布廠幹活,每天昏昏沉沉地攪拌一缸靛藍水。他攤開手掌只有兩件事,一是揉捏我母親乾癟的rx房,二是揍我的屁股。但自從我逃離了小鎮,他的第二件事就幹不成了。對於小鎮生活的記憶,淡如一陣青煙,你揮揮手青煙便散盡了。當我在夜晚飢餓難忍的時候,我回憶起從前站在門檻上吃梅餅的情景。梅餅多麼好吃,又酸又甜又清脆,那是我對於家鄉小鎮的唯一牽掛了。你在大城市裡見不到梅餅,你跟他們描述半天他們也弄不懂梅餅是一種什麼東西。
我坐上三路環城車到呼家街下。那兒有一位我在大學裡認識的老客先生。他很有錢。我搞不清楚他的錢是怎麼來的,老客說你可以經常到我這兒來蹭飯,我就經常在晚飯前趕到呼家街去。你作為一個窮光蛋就得習慣蹭飯。老客每天下午六點鐘到家。六點鐘之前他不在家也不在那個叫科技信息中心的單位里,你不知道他整天在幹些什麼。我問起時老客說,"還能幹什麼?撈錢!"我說怎麼撈?老客說:"還能到水裡撈?做生意!"我又問做什麼生意?老客就火了,"你吃你的飯,別什麼都問。"我覺得老客現在明顯是財大氣粗了,想想那時候他站在排球場的裁判台上作演講競選學生會主席我還給他鼓紅了巴掌,那時候老客是多麼溫和可信多麼受人愛戴啊!有一天老客在飯桌上盯了我半天,鄭重其事地說,"你多好,看著你我就想起我的青春時光。"我說不出話,我對老客這種老白菜梗子態度敢怒不敢言。但是老客的眼圈漸漸紅了,這讓我莫名其妙。老客在他的鞋幫子裡掏來掏去,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外國女人,眼睛像銅鈴一樣大,鼻子像三角鐵一樣巍然聳立。老客說,"她怎麼樣?"我說,"齜牙咧嘴,但挺威武的。"老客說,"她是美國加州人。"我說。"你們在搞情況嗎?"老客的眼光忽然變呆滯了,他的喉嚨深處咕嚕響了一下,說,"我要到美國去。"
"我要到美國去。"我走過的九座城市中到處聽見這個聲音。那些人,精明強幹刁鑽促狹老實本份呆若木雞的人都要到美國去。這讓我驚詫不已,因為我背熟了京廣線隴海線津滬線,那些鐵路無法通到美國去。我想世界也許已經脫離地球在瘋狂運轉了。而我的所謂城市調查在這種運轉過程中顯得渺小可笑。他們說你去美國不會比去拉薩艱難多少。問題是要花力氣,你冬天去北海公園溜冰還要排隊買票呢。在九座城市裡我偵察了九個出國申請機構,九個機構的門口排著九曲人陣,他們都裹緊了大衣頭巾擠在那裡。我在盤算我什麼時候會排進去,會不會排進去。看見那種長陣我就飢腸轆轆,我想起在大學時節日加餐的排隊隊伍也是那麼長,兩種隊伍有沒有區別只有天知道。
我與老客的膳食關係未能長久地維持下去,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我就面紅耳熱。我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簡單地說有一天我去呼家街蹭飯時碰到了一件怪事。我敲門,老客磨蹭了半天才出來開門,他臉色灰白,光著身子用手遮護著游泳褲頭。我說,"你在睡覺?你沒做飯?"老客一聲不吭把我拉進門,然後湊到我耳朵邊說,"你來的正好,我招架不住了。"我說,"你說什麼?"他怪笑了一聲,抓住我往房間裡拽,"幫幫我忙,到床上去。"房間門開著,鋪在地上的席夢思床凌亂不堪,我看見被窩外露出一個披滿棕色鬈髮的大腦袋。我的臉一下子灼燒起來望著老客。老客濕漉漉的手緊抓著我不放,他說,"幫幫我,一起收拾這條騷母狗。"我終於明白了,我的該死的心臟跳得像撥浪鼓一樣。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我抽出手就回身,我罵了一句"老客你他媽的——"我就不知道該怎麼罵老客這混蛋。老客追著我說,"這有什麼?美國人都這麼幹。"我一邊開門一邊說,"不,我幹不了。"我覺得心臟快要跳飛了。老客站在門口鄙夷地看著我,突然大聲說,"滾吧你這老土鱉,永遠也別來蹭飯了!"然後他使勁把門撞上了。我站在樓梯口。對於老客的污辱我並不怎麼在意。我是在想怎麼會有這種事發生?這是城市中性生活的一種嗎?思考這個問題對於我來說也許有一定難度。我21歲了但我對性生活領域還很陌生。我想這不是我的錯,我走過了九個城市,但我所幻想的那個城市姑娘還沒出現,在城市裡美麗的姑娘多如螞蟻,讓我怎樣去尋找她和她戀愛結婚過性生活生育孩子建立家庭呢?我沿著人行道經過呼家街。在穿越呼家街地下商店時我聽見了牆上反彈著一種嘎嗒嘎嗒的聲音,我懷疑那是地軸斷裂的聲音。地球也許快要轉不動啦?自那以後我每次路過呼家街都能聽見那種可怕的聲音。我真的懷疑地球快要轉不動啦。
和平旅社旅客一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這樣問了三遍,發現坐在對面床上的老頭是個聾子。他用一種紫色的汞藥水洗腳,洗得很仔細。洗完腳他就一直坐在床上摳腳丫。老頭目光呆滯,嘴角時常神經質地牽動,像要叨咕什麼。我走過去湊到他耳邊喊: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是來上訪的。老頭看著我說,他的脖子上長著一個雞蛋大的肉瘤。聽口音老頭像是蘇北人。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找楊鳳仁,我是來上訪的。
你也有冤假錯案嗎?我四一年就參加新四軍了,我革命了大半輩子了。鄉政府為什麼不給我蓋房子?他們每年說就蓋就蓋,我等了五年了,房子在哪兒?屁影子也沒有吶。我知道中央有文件要給我們蓋房呢,鄉政府為什麼不執行命令?我告到縣裡縣裡也不管,他們都吃了豹子膽了違抗軍令呢。讓我上省里告,省里就省里,我還怕省里?省里到處住著我的革命戰友呢,他們都坐著小車到處跑吶。乖乖嚨的咚。
你坐上他們的小車了吧?
找不到他們的人影呀。這城太大,政府也多,我就是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們的人影呀。我到政府去找唐書記,可是小哨兵楞是把槍橫攔著不讓我進,乖乖嚨的咚,狗仗人勢呢。我打仗的時候他連一條精蟲都沒當上呢。我說找唐書記,他說不在,我說我跟唐書記一起打的孟良崮。他說什麼孟良崮不孟良崮我不懂這裡又不是菜場隨便讓你進去。我一急說老子斃了你這個小雜種。他倒好,笑了。說這裡沒有姓唐的書記,讓我到烏有巷居委會去找找。可是老唐明明是在省里當書記呀,他自己告訴我的,烏有巷在哪裡?小同志你知道烏有巷在哪裡嗎?烏有巷嗎?往東,再往西,走回來,往南,再往北。怎麼找?別找啦。我笑起來。烏有巷就是沒有這條巷,別找啦。小雜種,他耍了我呀?!老頭尖叫了一聲,他突然扯開了褲帶把褲子往下褪。你看看這是什麼?這兒有兩塊蔣介石的彈片呀。我看見了老頭乾癟蠟黃的小腹上有兩道褐紅的傷疤,像兩條蚯蚓僵臥不動。老頭說小雜種他怎麼敢耍我呀?!老頭扯開著褲子對我吼。我看見他脖子下的肉瘤氣憤得快要炸裂了。遇到這樣一個暴躁的老革命我真不知如何安慰他!我不能讓他老扯開著褲子,因為天氣很冷。我實在找不到幫助他的方法,只能溫和地對著他耳朵喊:"把褲子穿上吧,當心感冒。"在城市裡你經常能見到一些新奇古怪的玩意,讓你著迷。我曾經迷戀過工人俱樂部里的碰碰車,我每隔幾天就到那兒去花五角錢買一張門票,我一走進圓形車場就直奔那輛火紅的碰碰車,跳上去捏緊塑料方向盤狂跑一圈。我吹著口哨駕駛碰碰車,見到別的車就衝上去猛撞。要知道在碰碰車場裡撞人是不違反交通規則的,可惜就是撞不翻他們。我知道迷戀這種兒童遊戲實在可笑,但我忍不住地要往工人俱樂部跑,我忍不住地要去撞人,這也實在可笑。直到有一回我撞了那輛由一對燙髮男女駕駛的碰碰車,燙髮的小伙子突然從車裡跳下來,沖我瞪著眼睛,"你再撞我們我一刀捅了你。"我說幹嘛要捅我?他說,"你還裝傻?你撞了我們還不知道?"我無言以對,我覺得他一點也不懂遊戲規則,比我還可笑。從此我就對碰碰車倒了胃口。後來我就經常出沒於西區的鼓樓周圍。在鼓樓的頂台上有一架天文望遠鏡,你花二角錢可以看三分鐘城市景觀。我就把眼睛緊緊貼著鏡筒鳥瞰全城,你在望遠鏡里看這個城市會覺得它更加神秘漂亮。掃興的是那個看守望遠鏡的老頭不停地在邊上提醒你。"一分鐘了。兩分鐘了。"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但我還是從望遠鏡里看見了不少街上看不見的東西。我看見過五一醫院的停屍間,看見一盞藍色的燈泡照著一排裹白布的死人。看見過一個梳辮子的女孩跟一個男人接吻的場面,鏡片裡只有一根獨辮子隨著頭部的後仰往下墜,兩個人的臉都看不見,但我知道那是接吻。我還看見過一座在八層樓上的巨大的會議室,窗戶裡面有好多人像企鵝一樣呆板而可愛地游移著,不知在開什麼會。在城市裡你只要花錢就可以干很多開心的事情。這是我對城市下的第一條定義。這一點誰都理解,所以也許就不存在什麼城市的定義了。城市是複雜的。我每天從城市的各個角落回百子街,在百子街與青海路交接的醫藥商店櫥窗里總能看見一隻帶有微刺的高級保險套。有時候想想城市真是複雜的,你不能說城市是一隻高級保險套。你喜歡城市就不能隨便糟蹋城市。但我看見有的人在糟蹋城市,就在醫藥商店門口,四個穿牛仔褲的小伙子在吹那種保險套,他們把它吹成了一隻大氣球,狂笑了半天。他們把氣球塞給一個背書包的小男孩,小男孩不要,他們在後面追,我看見那隻保險套氣球在一隻焦黃多毛的手上轟然爆炸,炸成碎片掉在街道上。他們在糟蹋城市。我如果是他們的爸爸就扒下他們的褲子,朝每人屁股打50巴掌!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面對人類的墮落我無能為力。我已經習慣於在街頭漫遊,在街頭漫遊是調查城市的主要途徑。我這樣把手插在冰涼的大衣口袋裡,沿街搖晃,從商店玻璃反光中我看見自己變成了這個城市的人,我的嚴峻的面孔我的輕緩的步態已經全無家鄉小鎮的特徵,我把這種變異的結果叫做城市化。城市化意味著我逃出家庭的成功。從此那個小鎮離我遠去,那個倒霉的小鎮最多像一條掌紋留在我手心上,我只要把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只要不去回憶,父親母親大哥二姐統統見鬼去吧。
我路過堂子巷的時候,看見區政府門口擁了好多人。水泥門樓上拉著一條橫幅:市人才交流中心市場。我擠進人群時一個圍著大口罩戴著鴨舌帽的男人從後面把我胳膊拽住,"別插隊,排好隊登記。"我說,"登記什麼?我不要登記。"那人甩開我胳膊說,"真沒教養,小流氓也到這裡來登記。"我說,"誰是小流氓?我看你才像個老特務,你不是特務幹嘛又戴口罩又戴鴨舌帽的?"特務對我翻了個白眼,沒再理我。我就跟在他身後,隨著隊伍往一張長條桌前挪。長條桌前坐著一排國家幹部模樣的人,他們微笑著把一張表格發給排隊者,輕聲細語地和他們交談。我覺得他們就像天使一樣純潔可愛。環顧四周,人才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們臉上有一種相通的鬱鬱寡歡的氣色,我就知道那是生活不如意的人們,各有各的不幸。但我覺得那個老特務肯定是冒充的人才,我盲目地排到了長條桌前,聽見老特務對國家幹部說,"這社會總算變了。"總算變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聽見他說,"這是我的學術著作,出版了21年了。可是我還在家禽公司當出納員。"我側過身子瞟了眼老特務的學術著作。真的是一本學術著作。書已經發黃,封面上印著《雷射在化工機械生產中的應用技術》。老特務的手按在上面,手指蒼白失血,仿佛一排切碎的蘿蔔條。我內心對老特務油然升起一種敬意。我相信了他是個雷射人才。輪到我了,一個女幹部把表格遞給我說,"請填寫。"我不知道該不該接那張表格,我說,"填好了會怎麼樣呢?"她說,"交流呀,到發揮你專長的地方為四化多做貢獻呀。"她慈愛地看著我,說,"你有文憑嗎?"我想了想說,"有一點。"她笑起來,"什麼叫有一點?有就是有,別謙虛。知識分子是黨的棟樑呀。"她又問,"你學什麼專業?"我就怕別人問我學什麼專業。我遲疑了一下告訴她,"城市學。""城市學?"女幹部考慮了一下說,"目前還不需要城市學人才。"我說,"我知道不需要。"女幹部拍拍我的肩說,"別急,你會人工培育蘑菇嗎?""不會。""你學過微波載送嗎?""沒有。沒學過。""那麼你懂西班牙語嗎?你會設計時裝嗎?你懂康奈斯電腦操作程序嗎?""我都不會。"我說。女幹部開始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那你只能呆在原單位了。你在哪裡工作?"我說了聲不知道就溜出了人才隊伍。我也不知道怎麼闖到了這裡來。我根本不想交流到哪兒去,我的專業就是他媽的逛遍城市。我不是什麼蘑菇微波康奈斯人才,也不需要別人對我問這問那的就像我母親臨睡前乾的一樣。離開區政府時我看見那個搞雷射的老特務還站在台階上,他的露在大口罩外面的眼睛紅紅的,我聽見他還在口罩里含糊地念叨,"這社會總算變了。"那是一個怪人,我就不知道這社會到底在哪兒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