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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就是那天,在堂子街的公共廁所里我遇到了另外一個怪人。那是個矮個子男人,他站在小便池的一端看著我走進去。他的眼神很怪。我小便的時候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緊接著他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動作。他抖動著男人的玩意從小便池那端往我這兒移,眼睛斜睨著我。我瞠目結舌,退下了台階。我說,"你要幹什麼?"他又嘆了一口氣,看看我沒說話。他把腦袋頂在牆上撒尿,卻撒不出來。我想他可能是病了。我走出廁所沒幾步,發現矮個男人又追了出來,他用一根手指往我腰上捅,說,"去看電影吧,"我說,"看什麼電影?"他說,"隨便。看電影。"我說,"我為什麼要去看電影?跟你去?"這時我聽見他嘆了第三口氣。我斷定他是個精神病患者。我加快步子離開了臭烘烘的廁所,猛回頭看見精神病患者又鑽進了廁所。我覺得碰上這種事情真讓人好笑。你一輩子也不容易碰上一件這種奇怪的事情。
和平旅社旅客二
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我走南闖北什麼樣的人都見識過。
那麼你見過一個養蜂人嗎?
他是哪兒的?不知道。他說他常在這兒住。
他長得什麼樣子?高個子細長眼睛絡腮鬍子黑皮夾克。一個養蜂人。
那叫什麼特徵?中國人都是這樣子。再說我一般都住江南大酒家,我難得上這樣的破旅館來,連暖氣也不送。新來的房客穿一件銀槍呢子大衣,鼻樑上夾一副金邊方鏡。我看見他用手套不停地撣著床單,然後放下那隻黑色公文包。他說,"髒死了。"打開公文包。包里顯得空空蕩蕩,最醒目的是一排放著的六個各種顏色的證件,還有兩根領帶一件皺巴巴的白襯衫,他從夾fèng里掏出了名片,遞給我,"相逢何必曾相識,交個朋友。"
我把名片翻來倒去地看,那上面印著密密麻麻的字密密麻麻的頭銜讓人眼花繚亂。中華實業公司林城分公司董事長
南方摩托車貿易中心副經理
幼苗文學基金籌委會主任
中國集郵協會常務理事胡成
中國
"老胡,你主要是幹什麼的?"我滿懷崇拜之情地望著新來的房客。"什麼都干。"老胡拿出一把日本電動剃鬚刀按摩著光滑的臉部,他仰著臉說,"我沒有鬍子,但我喜歡玩電動剃鬚刀,經常使用對皮膚很有好處。"
"我是說你主要幹什麼工作?"
"這回出來是為基金會做點宣傳。"他突然對我笑笑,說,"你能給幼基會募捐資金嗎?"
"我?我還需要別人募捐呢。"
"沒有巨額的一百二百也行。我們可以考慮你當幼基會顧問。""你就是專門找人要錢的嗎?"
"怎麼叫要錢?是籌集基金。我也不能肥自己腰包啊,主要是為了下一代。我們基金會的宗旨就是要把少年兒童培養成未來的大作家。""我覺得人願意長成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培養沒用。""你這人年紀輕輕思想倒挺僵化。"他說著砰地掀開了公文包的鋁鎖,"來看看這是什麼。"
他拿著一疊毛邊紙小心翼翼地鋪開,一張一張地掀給我看。每張毛邊紙上都寫滿了龍飛鳳舞的墨跡。我說:"這是什麼?"他說,"你來看看落款。"我一看落款上都是些很重要的名字。你聽新聞聯播節目看《人民日報》時經常聽見看見那些名字。我又朗讀了一遍題字。題字內容基本一致但氣度各異:祝幼苗文學基金會蓬勃向上今日幼苗明天棟樑全社會都來關心下一代給予精神物質雙關懷等等等等。"題字沒提錢的事呀。"我說。
"你這人真死腦筋。"他把毛邊紙迭整齊了鎖進包里,說,"有了這些題字還不好辦?要多少有多少。我們已經收到三萬元捐款了,計劃年底突破五萬。"
"五萬?我有了五萬就能坐飛機到拉薩到烏魯木齊去了。""我們準備辦一張兒童文學報紙,還籌備辦一個兒童畫刊。你會寫故事嗎?要又有趣又刺激的,只要能提高發行量就行。你要是寫了我給你發表。不過試刊階段可能要自費發表。每3000字寄50元給編輯部。"
"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發表。"我躺到床上打開那一角《南津晚報》,想起了泥江城外那個養蜂人。我只是想問一問你有沒有見過那個養蜂人。誰也沒見過那個養蜂人。
誰也沒見過那個養蜂人但我見過他。我走遍了九座都市不知道以後幹什麼好。幹什麼都比回家好。我想跟養蜂人去養蜂,可是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泥江在冬天不會盛開紫雲英花朵,他到哪裡去追趕花期了呢?
你在城市裡會發現頭髮鞋襪和身子特別愛髒。你必須勤著洗澡,否則你就不能把頭湊到服務台姑娘前打電話。她會把鼻子吸得像個可愛的小蒜頭一樣讓你羞愧不安。我每隔一星期就要去百子街東端的清泉浴室洗澡。清泉浴室大池子的水一點也不清,但池子要比我家的大木盆大上幾十倍。人們都光溜溜地圍坐在池子邊上,好像是一排濕漉漉的木樁。我覺得人要是光溜溜的就沒有什麼等級差別城鄉差別了。這是我在清泉浴室得到的理論。人跳進了浴池就都一樣,都挺純潔挺可愛的。這樣想著就覺得世界光明得多了。我洗完澡躺在一張鋪著藍白浴巾的木榻上。我想摹仿他們睡一會兒,才閉上眼睛就有一雙手抓住了我的雙腳。我看見有個修腳老頭坐在小板凳上抓著我的雙腳,一隻手從白褂子口袋裡掏出修腳刀。我趕緊把腳縮回來。
"我不要修腳。""你有腳氣。多修修就好了。"
"我從來沒有腳氣。""那就做個全活吧。舒舒筋骨。"
"什麼叫全活?""全身都活。做了你就知道了。舒舒筋骨的。""可是我沒買全活票呀。"
"沒關係。做了再給,不舒服不收錢。"
修腳老頭把我的腳架在他的膝蓋上,他慈祥地微笑著,手指在我的腳趾間不停地揉捏。然後他空握雙拳在我的腿上像敲鼓一樣敲打起來,然後又是背上手臂上,敲得很有節奏。我聽見浴室里撲撲嘟嘟的響聲此起彼伏,朝四周一看到處都有做全活的修腳老頭在浴客身上敲打修腳。"怎麼樣?"老頭說,"不舒服不收錢。"我也不覺得有什麼舒服的,但我只能說,"舒服。"我突然笑了,因為我想到了一個深奧的問題。全活到底算一種什麼服務行業?城市是什麼時候出現浴室和修腳工的呢?這又是我想研究的一個城市問題。
"你幹這行幹了多少年了?"
"從15歲干到現在。算算大概修過10萬雙臭腳了。""幹什麼不行非要給人修臭腳呢?"
"我就會修臭腳,這是命你懂嗎?"
"命也不會讓你修臭腳的。""命里讓我修臭腳,我剛生下來就讓算命先生看過,他一見我的手就說,這孩子長大要進浴室給人修腳的。""那算命先生可能想讓你給他修腳。"
"我誰也不相信可我就相信算命先生。"修腳老頭突然在我的什麼穴位上猛敲一下,我差點被彈起來,"喂,你看過算命先生嗎?""沒有。我不相信。""你還是去看看吧。我告訴你你去找白麗華,她的眼睛最毒。一看一個準,不准不要錢。"
"她在哪兒?""養馬營。你到養馬營問白麗華誰都知道她。"去養馬營找白麗華實在是無所事事的後果。我根本不要巫婆神漢對我說三道四,但我真的去了養馬營。養馬營由幾十棟破爛的年久失修的棚屋組成,隔著一條狹窄的碎石路面。你走過養馬營時注意橫跨路面的晾衣竿,空中飄舞著尿布片子褲頭背心羽絨衣羊毛衣還有許多日本株式會社的化肥袋子,要小心空中的滴水。我在城市裡從沒逛過這樣骯髒的街道。我想那個巫婆白麗華也只配住在這裡。
白麗華坐在一隻鐵床上繡花。小屋裡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貓屎臭。白麗華是一個著名的瞎女人,但我確確實實看見她在繡花。不是繡花,而是繡蜘蛛。她手裡抓著一件鮮紅的馬甲,馬甲上已經有了一條蛇一隻蠍子。我奇怪她是瞎子怎麼能在馬夾上繡出蠍子和蜘蛛來?
"過來。"她放下手中的東西,布滿白翳的眼睛瞪著我,"把左手伸給我。""男左女右。"我嘀咕了一句就朝她伸出了左手。她怎麼知道我是個男的?白麗華的手冰涼冰涼的,像一隻老貓爪子在我手掌紋路上爬行,我的心也冰涼冰涼的。我斜眼看著鐵床上那件紅馬夾,揣測她還會繡出什麼鬼東西來。"你不該來找我。"白麗華突然說。
"為什麼?""你的命大凶。"白麗華的瞎眼盯著我的臉,"忌七忌三。你逃過了八七年逃不過九三年。"
"我馬上就要死嗎?""客死異鄉。"她說,"你趕緊走,要不你會死在街頭汽車輪子下。八六年剩下沒幾天了。"
"可是我在等一個養蜂人來,我要跟他去養蜂。""別等了。他不會來。"她推開我的手,又摸起紅馬甲,"沒有人會救你。"我也不知道怎麼啦,白麗華算的命真的讓我恐慌了一陣子。我在那間充滿神秘氣氛的屋子裡愣了一會,把口袋裡的錢掏給她。白麗華抓住了我的手,"慢走,把這件馬甲穿上。"她把手裡的紅馬甲塞給我。我說,"我沒錢了。"白麗華細眉一皺,"別說這個,穿上它吧,你是個可憐的孩子。"我說,"它能保佑我平安無事嗎?"白麗華說,"它能保佑好孩子,不過誰也救不了大傢伙兒,你眼看著這個城市要完蛋了你又有什麼辦法?"離開養馬營的時候我穿上了紅馬甲。我身上爬著一隻蜘蛛一條蛇一條蠍子這讓我很新奇。夜幕初降,街燈在5點30分驟然一閃,城市的白晝重新展開。在南區的立體交叉橋上,我看見無數小轎車作環行駕駛。我認識豐田皇冠尼桑本茨拉達桑塔納雪佛來伏爾加等所有小轎車,可我就是沒有坐過其中任何一輛哪怕是五分鐘也好。我想起白麗華說"死在汽車輪子底下"心中一片惆悵。我設想了1993年,假若我真的在1993年死去,最好不是死在車輪底下而是死在一輛白皇冠的駕駛座上。誰說得定呢?也許1993年我已經不再迷戀皇冠車,也許我買了一架飛行器正來往於遙遠的拉薩和烏魯木齊呢。1993年的事你怎麼預料?也許城市陷落到地底下去了,也許人們都搬進了100層樓的新公寓吃喝拉撒睡覺夢想,也許地軸斷了人們都葬身於海洋中也許人們照樣好端端地在城市裡擁擠喧囂,這可說不定。說不定的事你最好別多想免得腦袋發脹。你什麼都沒有隻有腦袋最值錢,對你的腦袋一定要重點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