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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說就不說。”汝平說,“我們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當然喝咖啡。喝茶使人衰老。”
“沒聽說過。”“我不要糖。我最恨別人給我亂放糖,只有土鱉喝咖啡才放糖呢。”“這下慘了。”汝平正朝杯子裡加糖,他想了想說,“我就是一個土鱉。”“不,”史菲伸出她左手的食指,送到汝平面前,她說,“你像他,你很像老虎。你是一個假裝深沉的人。不過,你不是壞人。壞人都是小耳朵,你的耳朵挺大的。”汝平看到的是女孩纖細而紅潤的手指,令他吃驚的是手指上那個人的臉與神態,真的與他驚人地相似。汝平想這純屬巧合。他並不因此認為史菲有良好的美術功底和鑑別能力。他認為她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幼稚可笑的女孩。史菲跟汝平道別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汝平送她到路上。昏黃的路燈照耀著女孩瘦削的肩和平板的胸部,她看上去像只活動布娃娃。汝平有一種奇異的憐憫之情。他想挽住女孩的手,但被推開了。於是他們並肩走過雨後的街道,空氣濕潤充滿腐葉氣味,楓林路古老的建築泛著模糊的白光。有一輛夜班公共汽車慢慢地經過楓林路,朝近郊方向駛去。這時候史菲開始奔跑,跑到一潭積水前站住。她抬起那雙雨靴踩著水,一邊踩一邊咯咯地笑。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回家。”
“你什麼時候再來?”“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討厭,我最恨別人問我要地址。”
汝平看著史菲拎著長裙一路小跑,她的纖細的身影漸漸遠去。風吹落樹上最後的雨珠,楓林路上一片沉寂。在雨夜的沉寂中汝平聽見了一支隱隱的彌撒曲,汝平環顧四周,附近沒有教堂,他懷疑這肅穆神聖的聲音來自天穹深處。直到許多年後,汝平領悟了那個雨夜若有若無的彌撒曲,他看見了一支蒼白纖弱的手伸向他,以上帝的名義向他求援。但是一切都被忽略了。汝平初到這個平原上的都市,滿懷著英雄和藝術的夢想。他在一所學院裡任職,專門給學生發放獎學金或者召集他們政治學習等等。那會兒他生活拮据,有時候沒有錢買飯菜票,就拿著碗勺去學生的碗裡弄飯吃。等到發了工資他又參與集體宿舍盛行的種種賭博。汝平總是輸,有一回他把腳上的皮鞋也輸掉了,上班時只能穿一雙拖鞋。這使他的上司很不愉快,上司指著汝平的腳說,你應該注意點影響。汝平說,我沒有錢要不你借我錢去買雙皮鞋?
拖鞋問題使汝平和院方的關係急劇惡化,也使汝平的心情很惡劣,他很快離開了集體宿舍,在楓林路上租了一間小屋。這樣汝平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困。在獨居楓林路的日子裡,支撐汝平精神的除了藝術的夢想,更直接的是他後來認識的許多女孩。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女孩。
每逢周末,汝平就騎上自行車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遊逛。有時候他把車停下來,走進某家僻靜的咖啡館。他要一杯咖啡一碟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邊觀望街景一邊啜飲著淡若糖漿的咖啡,從午後直到夜幕初降。汝平心事茫茫,有時他難以解釋自己行為的涵義。我想幹什麼?我不知道。枯坐咖啡館在偌大的中國顯得古怪而可笑。有時他在僅有的幾張紙幣上寫下一篇小說的題目或者一首短詩。女招待們對著汝平詭秘地笑著,相互竊竊私語。汝平知道他在別人眼裡的形象。他無所謂。但是他難以控制自己莫名的傷感情緒。每次走進咖啡館,汝平總是設想著某部關於愛情的電影,就在冷靜的傍晚的咖啡館中,老式唱機播放著一首樸素動人的愛情歌曲,燭光在四壁搖曳,每隻桌子上都插有紅色玫瑰或者石竹花。他走進去。電影就這樣開始了。畫面和人物都必須優美。優美對於他就是生命。
這天很冷,凜冽的北風在窗外呼嘯。汝平看見咖啡館的門被砰然撞開,有三個女孩混亂地魚貫而入。她們的穿著時髦而顯單薄,跺著腳,嘴裡呵著氣。汝平想她們既然怕冷為什麼不多穿點衣服?三個女孩推推搡搡東張西望,然後徑直朝汝平這邊走來。他聽見一個女孩嘻笑著說,瞧,那邊有個釣魚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釣魚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種語義,特指那些在公共場合勾引異性的勾當。
“這兒可以坐嗎?”“隨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們在他邊上的空位坐下。從身高依次排列,她們分別是吉麗、上官紅杉和小曼。這當然是汝平後來知道的。汝平看見吉麗從牛仔茄克的口袋裡掏出一盒莫爾牌香菸,很熟練地抽了一支叼上。然後她側轉臉,微笑著對汝平說,“先生是釣魚的嗎?”“什麼意思?我沒帶魚竿。”
“先生還挺幽默。”她朝兩個同伴眨眨眼睛,“不帶魚竿怎麼上鉤?”“用手摸。”汝平想了想,很嚴肅地說。
他看見吉麗和小曼都會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紅杉沒有笑。她始終朝窗外看著什麼,她的面容輪廓美麗絕倫,在很淡的燈光下發出一種玉石色的光澤。這是上官紅杉給汝平的第一印象。汝平想一個街頭女孩如此美麗是罕見的。“不,他不是釣魚的。”小曼審視著汝平,從嘴裡吐出一隻橄欖核,她對吉麗說,“他在這兒擺氣質呢,他是美籍華裔,越南僑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抽的是什麼煙?”吉麗拿起汝平的香菸翻弄了兩下,“這是什麼破煙?看來你是沒有資格請我們喝一杯了。”“你以為我想釣你們嗎?你們是什麼魚?大頭鰱魚,兩塊錢一斤。”“對女士說話最好文雅一點。”吉麗說著朝女招待打了個榧子。她對汝平笑了笑,“沒關係,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來請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時上官紅杉慢慢地轉過臉來。她就坐在汝平的對面。她直視著汝平的臉,目光很散淡,一綹長發垂在臉頰上。汝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雙膝,朝他柔軟地撞了一次,兩次,然後停止不動了。他聽見女孩莫名地嘆了一口氣。在咖啡館裡汝平認識了三個女孩,汝平在虛幻中看見某台老式唱機旋轉著,一支古老而感傷的愛情歌曲姍姍而來。他想像中的關於愛情的電影似乎出現了最初的場景。“喂,會跳舞嗎?”“會一點。”“會一點是多少?探戈會嗎?倫巴會嗎?”“會一點。”“別謙虛了。謙虛使人落後,驕傲使人進步。”“我從來就不知道謙虛什麼樣子。我只能說會一點,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種舞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你說有多少種?”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著女孩們咯咯笑起來。他想無聊時逗女孩瘋也是一件有益於身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紅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許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歡笑,他就是這樣。“你跟我們去亞洲飯店跳舞吧。你不用擔心錢。”小曼回頭拍了拍吉麗的肩膀,“吉麗付帳。吉麗是個大財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給她寄美元寄港幣。吉麗最喜歡跟你這樣的小白臉跳貼面了。”“八格呀嚕嘶拉嘶拉的,”吉麗怪叫著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兩個女孩扭打起來。一隻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幾片。女招待聞聲趕來,說,賠錢吧。吉麗鬆開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彎下腰從皮靴里抽出一張拾元兌換券朝桌上一拍:“夠了吧?”然後她對同伴們說,走呀,去亞洲跳舞。這種爛地方待久了對健康不利。
上官紅杉站起來,系好了白色絲巾,她對汝平注視了幾秒鐘,說:“來吧。有事干比沒事幹好。”
汝平好像聽見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上官紅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輕易地使他隨之而去,就像樹葉隨風而去,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現在他想起第一次與上官紅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他看見女孩的長髮在舞廳燈光里飄飄灑灑,她的頭髮上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它們編織了一場甜蜜的夢幻,就像雨絲般發出沙沙的響聲。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溫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裡。雖然你故作鎮靜,好像見過大世面的樣子。”“我是鄉下人。我快讓這裡的氣派嚇傻了。”“自嘲是個好辦法,可以掩飾許多東西。”“我不喜歡這種地方,到處是金錢和奢侈的氣息。世界上還有幾萬萬勞動人民在受苦受難,可我們卻在這裡揮霍享樂。”“這個觀點很虛偽。所有人都渴望金錢和歡樂。只有得不到才會歧視它們。這些人大多是偽君子。”
“你說話很直率。你是個實用主義者。”
“你呢?是理想主義者還是偽君子?”
“我什麼都不是。我這人沒有標誌。不過我有許多夢想,想當航海家,想當流浪歌手後來想當綠林好漢,想到火葬場開接屍車,都沒成功。現在我是一個職業作家。”“寫了多少書了?”“一本也沒有。說出來真不好意思。因為我從來沒有寫完過一本書,我只寫開頭,下面就沒有了。”
“那你算是聰明人。我從來不看書,書都是騙人的東西。我不看書是因為不想受騙。其實我可以反過來教那些作家怎樣生活。”“請不要污衊我們。小心我把你搬進小說里,我會把你寫成一個悲劇人物,自命不凡,放蕩不羈,最後很悲慘地死了。”“怎麼死的?說出來讓我聽聽。”
“隨便怎麼死的,我可以寫你吸毒致死,情殺致死,或者就撞在輪子上吧,這樣最簡單也最自然。”
“別去幹這些無聊的事。你很窮是嗎?我可以介紹你做生意。一個月賺一條是起碼的。”
“一條是多少?”“一千。這你也不懂?又裝蒜。”
“不錯,也許可以試試。”
“我介紹你去找幾個老闆。他們就是銀行,隨便用手一捅,千兒八百的就掉出來了。到時我們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對你優惠啦。”
“既然這錢好賺,你自己為什麼不干?”
“我只想玩,我什麼事也不想干。”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愛好?”
“有一個愛好,不能告訴你,說出來嚇你一大跳。”上官紅杉微笑著,她的臉上有一種淺淺的紅暈,這使她顯得健康而可愛。她的嘴唇濕潤地噘起來,湊到汝平的耳邊。汝平清晰地聽見一個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詞組,他真的被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女孩像上官這樣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曖昧的變化。他迷惘地看著女孩,她的臉上充滿青春美麗的痕跡。她的眼睛現在變得溫柔而灼熱。他感覺到女孩的兩條手臂,就像柔軟的繩子捆住他的身體。情慾的窒息黑暗無邊。上浮或者墜落,一樣地迅疾,一樣的充滿詩意。後來汝平和上官紅杉幾乎是緊接著跳完了剩餘的舞曲。他聽見小曼大驚小怪的笑聲和吉麗懷有惡意的調侃。他還聽見一種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那種聲音持續不斷,無疑來自幻覺,來自他的意識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