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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你我對不起自己。”他低頭看著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狀,墨水流了一地,他說,“我怎麼愛上了一個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愛性交,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女孩站起來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蠟燭看了看,在黑暗中笑著。她說,“蠟燭快滅了,我也該走了。”
“我為什麼要愛上一個婊子?”他說。
這時候女孩走到他身邊,她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說,你的臉真燙。然後她揚起手還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她說,我不能讓你白打我的耳光。你這個偽君子。他蹲在地上沒有動。那手掌的一擊冰涼冰涼的,就像她的吻一樣充滿死亡氣息。他看著女孩在最後的燭光中走出門去,纖細的身影像火一樣在牆上閃爍不定。別走,你會死的。他搓著手在屋裡來回走動。桌上的蠟燭光無聲地熄滅了。你會死的。他這樣想著沉浸在黑暗的情緒里。他聽見外面的街道上有一輛載重卡車隆隆駛過,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他聽見了空氣中那種類似細沙崩塌的聲音,那種聲音越來越強烈,揮之不去。後來他總是在幻覺中看見一隻巨大的布滿汗毛和油膩的手,那隻手操縱著卡車的方向盤,完成了一項罪惡的使命。他聽見了一種震聾發聵的撞擊聲。還有女孩細若遊絲的嘆息,它像楊柳一樣在楓林路上飄飄灑灑。
春天發生了一起車禍。
車禍現場就在楓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遙。在高壓氣燈的照射下,我親眼目睹了一個女孩的死亡場面。我看見她側睡在冰涼的路面上,就像從樹上無意掉落的樹枝。有兩隻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隻是紅色的,另一隻也是紅色的。而女孩的身體在這個夜晚蒼白如雪。這個夜晚是以前每一個夜晚的延續。車禍之外還發生了什麼?我依然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又看見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們身上纏滿白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在四月之夜裡我總是被夢驚醒。我抱緊雙臂,無人在我的懷抱里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腳背上哭泣。女孩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惡夢,這就是惡夢般漫長的愛情故事。汝平的青春歲月從這個春天開始停滯不前。他結束了多年來與女孩們談情說愛的生活方式,開始過一種想像中的修士生活。他深居簡出,伏案撰寫那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在小說中,所有他愛過的女孩最後都死去了,他說不清出於什麼心理,不由自主地讓她們都死光了。剩下一個史菲,汝平有點猶豫,是讓她死呢,還是讓她活下去?
有一天汝平在閱讀本地出版的晚報時,發現一條短訊,是關於一起情殺案件的。他靈機一動,就把那條消息剪下來貼在稿紙上,稍作變動。汝平想,這就是一條情節線索了,用這種寫作方法處理人物結局經濟實惠。
談戀愛腳踏兩隻船遭殘殺少女命歸西
本報訊:四月五日晚在護城河旁發現的無名女屍案現已被偵破查實。死者史菲,女,二十歲,生前系長江南北貨商店店員。兇手王飛已於昨日揖拿歸案。據了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發現史菲與畫界男子白某另有戀情,遂起殺心。史菲被害時,白某也在現場,但他竟然見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這一節念了兩遍。這時候他的思維有點紊亂起來。一種言語不清的恐懼感使他呼吸急促,無法繼續寫作。他希望這是在夢裡。面對的是虛擬的惡夢。於是他把燈開了,燈光一明一滅。依然不能減輕他的恐懼。也許這是真的。汝平站在書桌前環顧屋子的四周,他看見一點金光在幽暗中閃爍,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遺忘的雨傘,它現在掛在門後,傘柄上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墜。汝平取下那把傘,將傘尖朝腳背戳著,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亂使他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把傘扔在地上,史菲的細花雨傘無聲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人體。“這是真的。”汝平對自己說。“她們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開門,進門的是五月之夜溫煦潮濕的風,風中有白玉蘭花淡淡的清香。進門的還有一點一點的黑暗,它們匍匐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向室內移動。
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個夜晚。
五年以後,汝平三十歲了,他成了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同許多三十歲的男人一樣,汝平結了婚,有了個呀呀學語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個外科醫生,是他患闌尾炎住院時認識的,汝平對別人解釋說,醫生和病人最容易產生愛情,而這種愛情關係往往是冷靜的恰如其分的。他對他的婚姻家庭抱著非常樂觀的態度。
汝平在市郊擁有一套舒適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過楓林路那一帶時,順便去看了從前住過的房子。楓林路一帶在大興土木,街道兩旁古老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到處都是殘垣斷瓦。奇怪的是他住過的小屋還沒拆掉。孤零零地聳立在瓦堆上。汝平繞著它走了一圈,聽見空地上隱隱地迴蕩著一支熟悉的電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關於英雄和藝術的夢想,不由得唏噓長嘆起來。小屋的門上貼了封條,但沒有上鎖。汝平推門進去,看見四壁結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地上到處都是他搬家時遺棄的雜物紙片。也許這裡已經好久無人涉足了。在一隻破紙箱裡,他發現了那把傘。傘面被老鼠啃得千瘡百孔,傘把上的金箔也沒有了,汝平想那是很漂亮很可愛的小玩意,不知是讓哪個孩子拿回家去了。汝平舉起那把傘,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聽見多年前的夜雨聲在傘上淅淅瀝瀝地響著,久久不散。汝平想雨夜還會來臨,但是永遠也不會有女孩來這裡敲門了。
平靜如水
蟬在一九八八年夏天依然鳴唱。
我選擇了這個有風的午後開始記錄去年的流水帳,似乎相信這樣的氣候有益於我的寫作。日子一天天從北窗穿梭而過,我想起一九八七年心情平靜如水。在潮汐般的市聲和打夯機敲擊城市的合奏中我分辨出另外一種聲音,那是彩色風車在樓頂平台上旋轉的聲音。好久沒有風了,好久沒想起那隻風車了,現在我意識到風車旋轉聲對於現實的意義,所以我說,平靜如水。
或者倒霉的一天
日記寫道:你作為一個倒霉蛋的歲月也許始於這一天。我是想回老家過春節的。我帶著一隻大帆布包和一把黑雨傘到了火車站。那是這個城市的被廢棄了一半的舊車站,只發開往南方的短途車。那天有下雨的跡象,天色晦暗,但雨卻遲遲下不來。我走進低矮的候車室時覺得裡面很黑,好像停電了,五排長條凳上坐著的人一個個孤島似的若隱若現。我找了個空位坐下,我把包放在地上,把傘插在帆布包的拉手裡,一切都沒有異常之處。鄰近的一條壯漢盤著腿在看《家庭醫生》,我問他,"停電了嗎?"他說,"車站怎麼會停電?停了信號燈怎麼亮?"我想想也是。但我對舊車站的幽暗實在不習慣。為什麼不開照明燈呢?
檢票口還不放人。我聽見一個女檢票員尖聲對衝撞鐵欄杆的人喊,"急什麼?火車不是馬車,該走就走不該走你打死它也不走。"我記得我笑出了聲,我對於別人的幽默總是忍俊不禁。然後我閉上眼睛等待廣播檢票。事後我想想我的一切都沒有異常之處。我是想回老家過春節的。不知什麼時候我覺得額頭上被什麼冰涼的物體一點,睜眼一看,候車室天棚上的吸頂燈都亮了,一個白衣警察巋然站在我面前。當時我覺得光明是和警察一起降臨的,這很奇妙。
"放人了嗎?"我說。"把你的證件拿出來。"他說。
我這才意識到哪裡出了毛病。我拉開帆布包的拉鏈,掏出工作證給他。"怎麼啦?""沒什麼。"他翻開工作證溜了幾眼,然後遞還我說:"放好吧。"
"快放人了吧?"我問。
"快了。請你跟我來一趟。"他又說。我注意到他的臉色很嚴肅,鬍子修得發青,雙眼炯炯有神,而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摳著鼻孔。"為什麼?你覺得我是壞人嗎?"我盯著他的另一隻手。"跟我來一趟吧。"另一隻手正慢慢舉起來。"去哪兒?"我猜測那隻手才是關鍵的手。"跟我來就知道了。"關鍵的手朝我肩上拍了一下。我想了想還是拎起了包,我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他領著我朝盥洗室旁邊的鐵門走,一根黑色的鑲有皮套的警棍掛在皮帶上不時碰撞他的乾癟的臀部。鐵門後面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在走廊里我想起那把傘忘在長條凳上了。我像一隻沒頭沒腦的羊跟著他走進車站派出所,我預感到一場莫名其妙的宰割就要開始了。辦公室里還有四個人,好像在玩牌,一個剛把紙條從鼻子上揭下來,另一個手指關節咔咔響著把凌亂的撲克剎那間洗成一塊。這時候我又笑了,我總是難以克制自己的笑,這種毛病總有一天會惹來滅頂之災。揪住我的警察猛地回頭:"不准笑!""不笑。"我應著坐到屋子中間的圓凳上。我覺得自己像個老練的被捕者,這讓我有點迷惘。我弓腰坐著,看見帆布包可憐地縮在地上,我在想帆布包里是不是有問題,但是我肯定沒有攜帶任何違禁品,我只是想回老家過春節。"姓名?""李多。""我問你真實姓名。""那就是真實姓名。我沒有假姓名。"
"住址?""江南路11號五樓。"
"老實點,到底有沒有住址?"
"怎麼會沒有?我不是流竄犯。""誰知道?不查清楚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流竄犯?"我終於明白我被懷疑是個流竄犯,但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被懷疑是個流竄犯,在春節前遇上這種事情不能不說是倒了大霉。我看了看手錶,離火車發車只有五分鐘了,我站起來說,"完了吧?再不完我就誤了火車了。"他們坐著不動,那些眼睛有著相仿的嚴峻和淡漠的神色。假如我是羊,他們就是牧羊人。牧羊人不讓羊走羊不能走。於是我又坐下,我隱隱聽見候車室的廣播在嚶嚶地響,一定是檢票了,要坐火車的人都上火車了,而我卻突然失去了這個權利。你體會不到我的絕望和沮喪。揪住我的警察跟審訊者小聲說著什麼,然後我聽見他們提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問題。
"有前科嗎?""什麼?""裝蒜,問你有沒有參與流氓盜竊反黨活動,譬如河濱街縱火案,友誼商店失竊案,或者民主牆運動,你有沒有前科?""沒有。這太荒唐了。"
"你說誰荒唐?""我說火車,火車要開了。"
"你說坐火車重要還是維護社會治安重要?""都重要。可我沒有擾亂社會治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