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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哪兒敢往你家地窖里鑽?莫非是大壯的鬼魂?水枝皺著眉頭想著什麼,突然拍了拍大腿說,對了,是書來,前天我看見書來拿把鎬在這裡忙乎呢。

    春麥枯乾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春麥充滿血絲的眼睛現在像兩塊殘冰一樣閃閃發亮,在幽暗的樹木覆蓋的空間裡,那兩個光點像兩隻狼眼一樣閃閃發亮。閉上你的烏鴉嘴,別跟村里人說。春麥這樣囑咐了水枝一句,人就像發瘋般地往家裡奔去。

    書來被春麥吊到了房樑上,書來的身體像一隻竹籃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春麥站在板凳上,先是用一條麻繩抽書來的後背和屁股,書來大聲地哭,大聲地叫著,但書來不承認他進過地窖。春麥就丟下麻繩,又去找了一根門閂來,春麥用門閂朝書來掄過去,書來狂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他的身體仍然像一隻竹籃在春麥面前晃來晃去的。

    門外圍了好多村里人,他們要進屋勸阻春麥,但六娥堵著門不讓他們進來。六娥已經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嘴裡不停地罵人,一會兒罵水枝,一會兒罵書來,一會兒又罵起春麥來。六娥說,狼心狗肺的貨,對自己的親骨肉下這種毒手?你要有血性怎麼不找金豹去?欺弱怕硬的貨光在老婆孩子身上出氣,你砍了我一條胳膊不夠,難道還想要書來的一條命?六娥坐在門檻上罵一會兒又哭一會兒,門外的人也不敢勸她,誰勸就挨六娥罵。六娥嗚嗚地哭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往柴堆那兒沖,門外的人一齊拉住了六娥,六娥跺著腳說,你們別拉我,讓我去拿柴刀,讓我去劈了那豬狗不如的貨,反正日子也過不下去了。春麥的幾個堂兄弟這時趁勢衝進了屋裡,他們強行把書來從房樑上放下來。有人剝開書來身上沾結著血污的衫子,發現口袋裡鼓鼓的,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支吃了一半的糖人兒,糖人兒有點化了,攤在手上是軟軟的斑斑駁駁的一灘糖泥。鬧了半晌,屋裡的人終於散去了,留下一家三口人,或站或躺地面面相覷。六娥低聲嗚咽著,用布條蘸著熱水擦書來的傷口,春麥垂頭站在一邊,等木盆里的水發黑了就端去潑掉,再端一盆熱水來,春麥做這些事時神色就像夢遊一樣,腳步飄飄忽忽的。整整一上午春麥真的就像在夢遊一樣。禍已經惹下了,現在就該想想消災免禍的辦法,你得趕緊把地窖里的東西拋出去了。六娥說。

    往哪兒拋呢?往湖裡拋?可要是哪天金豹找上門來跟我要貨,我拿什麼給他?春麥愁眉苦臉地說。

    沒出息的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怕金豹?你就不怕日本人?

    怕,我都怕,我知道我是個沒出息的貨。春麥說著發出一聲悽厲的抽噎,春麥敲了敲他的腦袋,說,我誰也惹不起,惹不起還躲得起,看來想活命只有跑了,只有這條路可走了。一家人投奔他鄉吧。往哪兒跑?六娥吃了一驚。

    過湖到清水鎮我大姨家去,讓我姨夫指點條生路,他在外面混得好,我想他會救我們一命的。

    就怕躲也躲不起。六娥沉默了一會兒說,俗話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一人犯事兒株連九族。我們一走全村人得替我們擔著罪名,你說金官他們能放我們走嗎?

    趁夜黑偷偷地走,管不了那麼多了。

    沒心肝的缺德貨。六娥罵了一句,又嗚嗚地哭起來了,六娥邊哭邊說,看來也沒別的法子了,就聽你的吧,反正是死是活的全靠天意了。趁天黑偷偷地走,怕夜長夢多,今天夜裡就得走。春麥說著呼地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到王村船老大那裡去租條船,現在就得去了。春麥說,船老大夜裡都不進湖,我要是給他錢,他會答應開船的。春麥走出村子,看見村長金官騎著毛驢在前面走,金官穿戴得新簇簇的,戴一頂呢子氈帽,穿一件青布長褂。金官明顯是往塔鎮去。金官每回去塔鎮都是這樣穿戴得新簇簇的。金官這回去塔鎮幹什麼?去鎮公所或者是去日本人那裡?會不會去告密?春麥想到這裡就倒吸了一口涼氣。春麥一路小跑往湖邊的王村去,春麥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趁夜黑偷偷地走,今天夜裡就走。

    雨是黃昏時分落下來的,落在十九間房上空的樹蔭上,然後從枯黃的樹枝上往下滴落,十九間茅屋的屋頂上便響起一片凝重的雨聲。晚秋在這一帶本是一個乾涸的季節,這場大雨不知怎麼就落到十九間房來了。

    天色在雨中黑得早,春麥一家人關起門窗收拾最後的行裝。春麥隔著窗戶不時地朝外面張望一番,看見的只是幽幽的黑暗和一片煙狀的雨霧,並沒有誰在監視他們。六娥說,好好的天怎麼就下起雨來?怕是老天爺在咒我們呢。春麥說,下雨好,昏天黑地的,誰也不會看見我們出村。六娥說,做下了傷天害理的事,就怕過了初一過不了十五,遭天打雷劈呢。春麥愣了一會兒,說,要是真的遭了天打雷劈,那我也就認命了。可是你難道不明白,如今的世道都是壞人長壽好人短命嗎?趁著天黑雨大之際春麥一家走出了十九間房,檐下的家狗們似乎在靜靜地聽雨,屋裡的人們早早地熄燈上了床,整個十九間房都湮沒在水聲雨霧之中。臨上獨木橋前,春麥回過頭朝夜雨中的村莊凝視了片刻,春麥對六娥輕輕說,祖祖輩輩的村莊,說走就走了,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來了。一家三口冒著雨來到王村渡口,每個人身上都濕漉漉地滴著水珠。渡口顯得冷清和淒涼,大雨落在湖面上激濺有聲,泛起滿湖淺藍色、灰白色的深淺不一的水光。有一條小船系在纜樁上,被水浪沖得東搖西晃的。船老大不在船上,船老大沒有像事先約定的在渡口等候。

    這么小的船,四個人坐上去能過湖嗎?六娥瞪著那條船疑疑惑惑地問。春麥似乎沒聽見,春麥焦灼地望著王村村子的方向,怎麼還不來?他說,說得好好的,船老大不會反悔吧。終於看見村里走出一個人,提著一盞燈,扛著兩支槳,是船老大來了。春麥舒了一口氣,他吆喝書來道,把東西扔船上,扶你娘先上船吧。船老大走到春麥面前,把兩支槳往春麥懷裡一塞,轉身就要走,春麥傻眼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他,怎麼走了?不是說好你送我們過湖的嗎?

    自己走吧,把船靠到清水寨渡口。船老大甩開春麥,要活命就自己走吧。這麼大的雨,這麼黑的天,我不送了。可我不會行船,你積點善德送我們過湖吧,我們一家做牛做馬都會報恩的。我看你們可憐,白白送上一條船,難道你要讓我搭上一條命?船老大厭煩地推搡著春麥,又去拿地上的船槳,他說你到底走不走?你要不走我連槳也不給你了。春麥呆呆地望著船老大穿過雨幕往村里匆匆而去,湖邊的夜雨突然下急了,豆大的雨點打在春麥光裸的頭頂上,春麥的心裡冰涼冰涼的。都在害我,都在逼我,都在把我往死路上推,春麥這樣想著,人就踉蹌著往船上奔,他對船上的依偎成一團的母子說,走,要活命只有自己走了,只要有船,我們就是漂也要漂到清水鎮去。

    春麥跳上船,柳葉船陡地晃了一下,書來說,爹,你沒拿槳。春麥就跑回去拿槳,再上船架槳,用力劃,用力劃,柳葉船原地打了個圈,卻駛不出去。書來又說,爹,你沒解纜呢,春麥罵了一聲,他一邊去解船纜一邊看了看湖上暗藍色的潮濕的天空,老天爺跟我過不去呢,他說,六娥你說對了,看來真的連老天爺都跟我們過不去呢。

    到了三更時分,柳葉船仍在湖心打轉,綿亘不絕的大雨組成一張網罩在船上,罩在船上三人頭頂上。春麥機械地劃著名槳。春麥覺得他的力氣已經用完了。偶爾地他望一望船首的母子倆,黑沉沉的天空中他們面容難辨,只看見母子倆的眼睛閃爍著幾點幽藍的恐懼的光芒。湖上的那具浮屍就是這時候漂流而來的,浮屍像另外一條船一樣朝他們衝撞過來,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柳葉船。書來先看見了浮屍,他尖聲叫起來,是個死人。六娥隨後就嗚嗚地哭起來,六娥跺著船板發瘋似地向春麥喊,快把他弄走,快把他弄走呀。

    春麥就用槳去推那具浮屍,推一下浮屍遠一點,但很快就又朝船漂過來。老天爺,連死人也來跟我們過不去。春麥的聲音已經近似於哭泣,他說,看來是老天爺不肯放我生路了。春麥就是在與浮屍的搏鬥中喪失了最後一點力氣,春麥的雙手終於抓不住雙槳,他的身體像坍塌的泥牆慢慢倒在船尾上。我來划船,我會划船。書來爬到船尾抓住了雙槳,書來用力劃著名,船於是又開始搖晃著前行,那具屍體終於遠離了柳葉船。雨仍然下個不停,從湖心望南岸的村莊,望東側的群山,已是一片淒茫與黑暗,十九間房更是無影可尋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顯現,船上的一家三口都在尋找,但誰也看不見湖岸。船突然劇烈地顛簸起來。六娥說,船怎麼晃起來了?六娥低頭看艙里,發現艙里已積起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為是雨水,用獨臂沿著艙底細細地摸,終於失聲大叫起來,船漏水了,書來,你用力劃,你快用力劃呀。

    娘,我劃不動了,書來喘著粗氣說,我沒力氣了,我的胳膊快要斷了。春麥在艙里翻了個身,春麥想爬起來,但很快又跌倒了。春麥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像一種哭泣。他說,下去一個人就好了,下去一個人船就好走了。

    什麼?六娥驚愕地說。你想讓誰下去?

    我,當然是我下去。反正老天爺也不讓我活了。你瘋了?糊塗的貨,你從來都不會游水。我下去,我想下去,反正我也沒臉活了。你瘋了。六娥大聲地啼哭起來,六娥用唯一的手去摸春麥的臉,摸到的只是一片冰涼的雨水,六娥用力打了春麥一記耳光,你瘋了,她說,你想把我們母子倆丟在湖上不管了?我不讓你下去,我們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你才是糊塗的貨,老天爺是不讓我活呢,我們一家人,能活一個是一個,死了我一個,活了你們兩個,這麼死我就值了。六娥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看見春麥突然從艙里站了起來,春麥的臉在雨夜裡放出一種神奇的白光。春麥直立在顛簸的柳葉船上大概有三四秒鐘的時間,六娥想伸出她的獨臂去拉他,卻夠不到,春麥僵立的身體突然變得很遠,無法觸碰,六娥依稀聽見春麥說了兩句話,兩句都是對兒子書來說的。春麥說,書來,長大別學爹的樣。

    春麥還說,書來,好好看住你娘。

    六娥記得春麥投入湖中濺起的水浪,記得一聲難以言傳的沉悶的巨響,一切都酷似她曾經做過的惡夢。幾天後六娥和書來在清水鎮上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人洗劫了湖那邊的十九間房,村里人九死一傷。又有人說日本人放火焚燒了十九間房,因為十九間房到處都是百年老樹,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才逐漸熄滅。

    這當然是五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春麥的兒子書來成了一個聞名鄉里的木匠,曾經有幾年光陰,書來推著一輛獨輪車游村走鄉尋找活計,他的路線往往是圍繞著大湖走的,書來的獨臂母親六娥坐在獨輪車上。六娥的眼睛已瞎了,一隻衣袖仍是空蕩蕩的。母子倆經常要經過十九間房荒涼的村莊遺址,那裡的遮天蔽日的百年樹林已經消失不見了。每次經過昔日的十九間房,六娥都會問兒子,長了樹沒有?兒子書來就說,長了一棵樹,又長了一棵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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