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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和傳聞

    民主路與幸福街的交點是一片房屋的廢墟。那是我們這個城市人口密集交通繁忙的地區,我曾經從那裡經過,很奇怪十字路口竟然沒有設立交通崗,他們說暫時顧不上,只要平安地經過就行了,熬到二○○○年什麼都有了,你可以從天橋上過,也可以從地道里過,還可以攀著高空纜索盪過去。後來他們又告訴我那裡來了一個交通警,民主路幸福街的交通秩序已經好多了。交通警站在廢墟上,站在一塊水泥板上指揮來往車輛和行人,一般是隔五十秒鐘放南北線,再隔五十秒鐘放東西線,行人在前汽車靠後,他們說這是最科學的交通指揮法。司機們駕車通過時都鳴笛向交通警致意。然後他們告訴我交通警身穿藍制服腰束寬皮帶。我說交通警制服有藍有白。他們又說交通警皮帶上掛著一支紅色手槍。我說哪裡有紅色的槍?他們說那是一支塑料手槍。我說那就另當別論了,他沒有真的槍就拿塑料槍代替了,他很聰明。這回他們就哇地大笑起來。敲敲我的腦袋,你還沒想到嗎?那不是交通警,那是一個精神病人。精、神、病、人!

    交通警原來是一個精神病人。

    是真的?我問。真的。他們說。是故事吧?我又問。

    故事。他們又點點頭。

    開頭我覺得這事好笑,但細細想過後又覺得沒什麼大驚小怪的,你允許精神病人發瘋也應該允許精神病人指揮交通,況且他指揮得很好。況且他跟我一樣有一把形狀逼真的塑料手槍。

    對小說物證的解釋

    你如果對文學作品中出現的細節物證敏感的話,會發現我已經兩次提到了塑料手槍。這絕不是什麼象徵和暗喻。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個幼稚的癖好:玩塑料手槍。我的辦公桌抽屜里鎖的都是塑料手槍,我睡的床下枕頭下也都是各式各樣的塑料手槍。你千萬別把我的癖好跟某種深刻的東西聯繫起來。有一個冒充心理學專家的人跑來對我說,你的潛意識中藏著殺人的欲望。我對他說你別放屁。他說我沒說你殺了人只是分析你的潛意識。我隨手抓起一支塑料手槍頂住他的腦門,我說你滾吧要不然我開槍殺了你,他一邊退一邊說你看看你看看我沒分析錯吧,你真的想殺人。

    關於雷鳥

    有一天雷鳥帶了一個女孩來,他們手牽著手純情得像瓊瑤小說里的人物。女孩穿黑衣黑裙,長脖上佩著一串貝殼項鍊,她進來以後始終微蹙細眉,好像腸胃不適的樣子。雷鳥向我介紹說,"這就是悲傷少女,你一定聽說過她。"我說,"聽說過沒見過,我是麥克白斯。"女孩終於一笑,"一樣的,聽說過沒見過。"雷鳥說,"為這次歷史性的會見,你總得準備點喝的吧?"我到廚房裡找出了一瓶白酒倒在玻璃杯里,然後兌上醋和自來水。我只能這樣招待他們。

    "這是馬提尼酒,"我說,"我爺爺的戰友從美國帶回來的。""我不喝酒。"女孩說,"給我一杯西柚汁。""我沒有西柚汁只有馬提尼。"我不知道西柚汁是何物。"喝一點吧,海明威就喝馬提尼。"雷鳥飲了一大口,他皺皺眉頭,"這酒味道好怪。"

    "好酒味道都怪。""真正的美國味道,獨具一格。"雷鳥又說,"習慣了就好了,就像真理從謬誤中脫胎一樣。"

    這時候我忍不住笑起來,我忍不住只能跑到廁所里笑,笑得發狂。這本沒什麼好笑的但我忍不住,有時候笑僅僅是一種需要,雷鳥跑來推門,推不開,他說,"你瘋了,關在廁所里傻笑?"我喘著氣說,"二鍋頭。"我想告訴他那只是一瓶劣質二鍋頭,想想又沒必要澄清事實。我又糾正過來,"肚子疼,你別管。"我把抽水馬桶抽了一下兩下三下,聽見雷鳥隔著門說,"瘋子,肚子疼好笑,這世界徹底垮掉了!"雷鳥盤腿坐在糙席上,像一名修煉千年的禪師給女孩布施禪機。而女孩明顯地崇拜著雷鳥。女孩說她夢見過一群螢火蟲環繞著房子飛,夢醒後她發現房門被風吹開了,她說她在門前真的看見了螢火蟲,但都死了,它們死在一堆,翅膀的光亮刺得她睜不開眼睛。你說這是預兆嗎?女孩回雷鳥,你說這是什麼預兆?你要從螢火蟲的身體上走過去,你需要那些光亮。雷鳥伸出他的熏黃的手按著女孩的頭頂,你聽見神的聲音了嗎?神讓你跨過去。聽見了。女孩端坐著微閉雙眼。我覺得她那個樣子真是傻得可愛。過了一會兒她清醒過來,馬上噘起嘴唇把雷鳥的手掌撩開,"你壞,你真壞。"然後她轉過臉問我,"你說那是預兆嗎?那是什麼預兆?"

    "什麼叫預兆?我不懂。"我說,"我沒有看見過死螢火蟲,死人倒見了不少。""噁心。"女孩不再理我。我不知道她說誰噁心,是我還是死人噁心?我覺得她才噁心,拿螢火蟲當第八個五年計劃來討論。後來雷鳥提醒我去樓下取信和報紙。這是早已暗示過的,他說必須給他們留下一段自由活動時間。十分鐘左右就行。但是那天我取信時碰到一件倒霉事。我發現我的信箱遭到了一次火災,不知是誰朝裡面扔了火種,把信和報紙都燒成了焦葉。"誰燒我的信了?"我敲著鐵皮信箱喊。沒人理睬,太陽大樓里空寂無人。我發現其他的信箱好端端的,就認識到事情的蹊蹺性。誰這麼恨我要燒我的信箱?我一時找不到答案只能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我把火柴擦著了小心翼翼地丟進每一個信箱,要燒就一起燒吧,這樣合情合理一些。然後我往樓上走,我突然懷疑那是雷鳥乾的。你知道他會幹出各種驚世駭俗的事情引起女孩們的注意。我殺回我的房間推臥室的門,推不開。我聽見裡面發生了一場轉折,女孩正嚶嚶地哭夾雜著玻璃粉碎的聲音,好像我的酒杯又讓雷鳥砸碎了。我剛要打門門卻開了,女孩雙手掩面衝出來往門外跑,貝殼項鍊被扯斷了貝殼兒一個一個往下掉。"怎麼啦?"我說。"噁心!"女孩邊喊邊哭奪門而出。我走進去看見雷鳥臉色蒼白地坐在氣墊宋上,抓著他的褲頭悲痛欲絕的樣子。這樣一來我倒忘了自己的痛苦,我撫住雷鳥的肩膀說,"到底怎麼啦?"雷鳥繼續砸我的玻璃杯,猛然大吼一聲。"碎了,都碎了吧!""別砸了,"我說,"要砸砸你自己的手錶。""她竟然不是處女。"雷鳥抱住頭。

    "沒有點地梅開放?""我沒有準備,我以為她天生是屬於我的。""聽說這年頭處女比黃金還少。"

    "你滾,你根本不懂我的痛苦。"雷鳥推我走,我看了眼那隻紅藍雙色的氣墊床,它正噝噝地往外漏氣,痛苦的詩人雷鳥坐著屁股一點一點地下陷。我忍不住又想笑,又想明白他們的是非。"那女孩叫什麼名字。"

    "沒名字,就叫悲傷少女。"雷鳥搖搖頭,"不,不是,她叫yín盪少女。""你認識她多久了?""三天。""在哪裡認識的?""江濱公園詩人角。""這就行了,明天再去詩人角領一個回來,最好物色一個十五歲的女學生。""胡說八道。"雷鳥絕望地看著我,他說,"人類的胡說八道使我們背離了真理。"事情到這裡還沒有交待完。幾天後我去工人俱樂部游泳時碰到了悲傷少女。游泳池也是悲傷少女縱橫馳騁的世界,我注意到她的新同伴,一個墨鏡青年,他有著發達的肌肉和橄欖色皮膚,很有點男子漢的樣子,至少比雷鳥強多了。他們似乎在比賽自由式,像兩條戀愛中的魚類互相追逐。悲傷少女看見我就驚叫起來,她朝我游來,抓著水泥欄杆,兩隻腳仍然拍打著水。她晃著身體對我說,雷鳥為我發瘋了,我怕他干出什麼蠢事,你勸勸他吧。我說關我什麼事,我才不管別人瘋不瘋,我不瘋就算幸運了。她說你這人真冷漠。我說你如果要我勸他可以,不過你要告訴我一件事。什麼事?你告訴我誰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她驚叫起來,噁心,你們男人真噁心。然後她皺了皺可愛的小蒜鼻嘩啦一聲遊走了。游到池子中心她回過頭沖我喊,"去你媽的破詩人,我再也不想見他了!"在游泳池裡我得出一個結論,悲傷少女一點也不悲傷,就像豬肉罐頭實際是豬油罐頭一樣,這是光明正大的騙局。但是我想雷鳥迷上那個女孩自有道理,她確實讓你著迷,(後來我看見她爬上五米跳台跳了一個飛燕展翅。)再說做男人就應該為女人發一次瘋,至少一次,我對此沒有異議,但我準備過幾年再發這種瘋,因為一九八七年我心態失常,看見每一個人都來氣。

    我和誰去打離婚

    我們辦公室的電話經常串線,你拿起話筒經常聽見對方問喂喂你是婦產醫院嗎你是搬運公司嗎甚至問你是火葬場嗎?有一個男人明知打錯了還對你喋喋不休,試圖跟你討論天氣和物價等等社會問題。我從不厭煩這種電話,興致好的時候我以假亂真跟陌生人聊天,我認為這是城市文明的具體表現。我們不應該拒絕文明。有一回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女人先用沙啞的嗓音問,你是誰?我說我是我。她說你就是小李吧,我說我當然算小李。女人立刻憤怒起來,李禿子,我們馬上去法院打離婚。我說馬上就去太著急了吧?她說,馬上,我一天也忍不下去了。我抓著話筒一時不知怎麼談下去,然後我聽見女人在電線里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明天去也行,我們先找個地方談談條件。我說去哪裡談呢?她果斷地說江濱咖啡館吧,十點鐘不見不散。

    我掛斷這個電話,看看牆上的掛鍾已經九點半了。我想我既然扮演了李禿子就應該看看誰要跟李禿子離婚。我跟領導請了假,他說你又要幹什麼。我說去離婚。他瞪著我摸不著頭腦。我蹬上自行車就往江邊跑,我覺得我的頭髮正一根一根地脫落,我正在變成那個女人的李禿子。這種感覺又新奇又有趣。江濱咖啡館很冷清,咖啡館總是到晚上才熱鬧起來。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兩杯咖啡。咖啡像咳嗽糖漿的味道讓你淺嘗輒止,我看見一個穿紫紅色風衣的女人走進來,她披頭散髮,神色憔悴,只掃了我一眼就匆匆走過坐到我後面的位置上去。這真是戲劇意義上的擦肩而過,我沒法喊住她,她註定要白等一場。我想這不是我的責任而是電話的罪過,誰讓接線員亂接線頭呢?窗子對著江水,江水渾黃向下游流去。許多駁船、油輪和小遊艇集結在碼頭邊整裝待發。在你的視線里總能看到某隻孤單的江鷗飛得亂七八糟毫無目的。你坐著的地方被稱做江濱,江對面卻是一排連綿的土褐色山峰。我沒去過那裡,我想如果坐在山上眺望江這面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一個人喝一杯咳嗽糖漿足夠了,我把另一杯遞給隔坐的女人。她當時正埋頭撫弄手腕上的手鐲,手鐲一共有四隻,一雙金的一雙銀的。她用金手鐲撞銀手鐲,發出清脆的一聲響,然後她抬起頭眯著眼睛看我,她好像剛睡醒的樣子,眼泡有點浮腫,但她的嘴唇紅得像火馬上要燃燒起來。我為她的嘴唇感到吃驚。"我不喝,我等人。"她把杯子推推,用雙手托住下巴。"等誰?""你別管,你是誰?""丈夫。""你說什麼?""沒什麼,我說我是別人的丈夫。""你真他媽無聊。""我看你比我更無聊。我從你眼睛看出來了。""小伙子別白費勁了,你怎麼纏我也不會跟你上床。""不是這個問題,主要是孤獨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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