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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了,你要是敢再走一步,我就敢跟野男人睡,你別以為我少了條胳膊就沒人要了。

    蠻不講理的貨。春麥打了女人一記耳光,春麥用拳頭砸著糙鋪,哽咽著說,那讓我怎麼辦?你讓我等著砍腦袋蹲大牢嗎?沒見過你這麼膽小的貨。你是怕人去塔鎮告發我家嗎?十九間房自古以來都是一家倒霉全村遭殃,村里人誰敢去告發?誰敢去我先絞了他的舌頭挖了他的祖墳。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呢。春麥想了想說道,我還是得上山找金豹去。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你想跟誰睡就跟誰睡吧,大不了我再砍你一條胳膊,我伺候你一輩子。雞鳴三遍了,又是早晨了。春麥背起布褡走出房門時聽見床上的女人喉嚨里咔地響了一聲,他知道那是六娥特有的哭聲。哭什麼?我又不是去死。春麥嘀咕著到灶台上抓了幾隻紅薯塞進布褡,他看見兒子書來從柴堆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他。春麥朝書來走過去,在他頭上揉了幾下,他說,爹要上山辦點事,你在家好好幹活。書來點點頭又要往柴堆上躺,春麥又把他拉起來,春麥瞪著兒子說,好好看著你娘,別讓她到處亂跑。書來仍然迷迷糊糊地點著頭,春麥怕他沒聽清,又大聲重複了一遍,然後春麥走到門邊打開了門,門外湧進來一股潮濕的霧氣和暮秋特有的冷風。春麥一腳跨出了門檻,另一隻腳猶豫著滯留在門內,他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書來喊,好好看著地窖,聽見了嗎?好好看著我家地窖。出了村莊就到了砂土路上,土路很窄,只容一騎一人通過,環抱著北面浩渺的大湖和平緩的長滿莊稼和雜糙的灘地,路的一頭通往塔鎮,另一頭則向驢兒山、牛頭山和魚山延伸過去。站在砂土路上回首遙望十九間房,視線所及的只是一些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樹枝,或者枝頭常綠,或者落葉飄零,小小的村莊卻陡地消失不見了。

    春麥沿著砂土路朝驢兒山的方向走。金豹的營寨扎在驢兒山的後山上,春麥當然是朝驢兒山的方向走。出村前春麥沒遇見個人影,只是通過獨木橋時猛然看見土溝里有個人在拾狗糞,是村長金官在拾狗糞。春麥不想讓金官看見,縮著腦袋跑了幾步,金官卻在土溝里喊了起來,春麥,你去哪兒?春麥只好站住,心裡暗暗罵道,這個專管閒事的貨,眼睛怎麼就比禿鷹還毒呢?去塔鎮,去塔鎮辦點事。春麥說。

    你要是去塔鎮就給我捎兩包菸葉回來,再捎上一瓶燒酒回來,錢你先替我墊著。金官說。

    我沒錢墊,你要是想讓我捎東西就回家取錢去,我在這裡等著。嘿,說的倒像那麼回事。金官站在土溝里用鐵爪敲著狗糞筐子,他哂笑著說,我一轉身你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是去塔鎮,你是去山上,去金豹那裡。

    隨你說吧,反正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可管不著。春麥訕訕地答著又往前走,他聽見金官在土溝里很響地咳嗽了一聲,金官大聲說,春麥你可要當心,當心日本人,當心國民黨,當心金豹砍了你。春麥愣了愣,回過頭來不甘示弱地說,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可管不著。春麥朝地上啐了一口,徑直往前走,金官的銅鑼嗓又在土溝里不依不饒地響起來,春來,你算個什麼東西?亂世江湖是你闖的嗎?遲早丟了你的狗命。春麥想我真是倒了霉啦,每次上路總是要碰到這個討厭的賊貨。春麥想金官以後再來惹我我就從地窖里拖桿槍把他崩了。春麥朝山上走去,太陽光照耀著霜露濃重的砂土路,路面泛射出一種奇怪的金子般的光澤。不僅是這條環湖小道,遠處驢兒山的峰巒岩石上也像流金般地耀眼奪目。太陽是從湖上升起來的,太陽最終落到驢兒山與魚山的峰谷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春麥從小就是這麼想的,不僅是春麥,沿湖居住的每一個農人或船民幾乎都是這麼想的。春麥走到十步橋碼頭時,看見湖邊停泊著兩艘日本人的汽艇,一群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在檢查碼頭上的漁船和貨船,碼頭上的氣氛肅殺,船民和小販們的臉上都是誠惶誠恐的表情。春麥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隨口問那些坐在岸上補網的船女。船女說,日本人在找槍,日本人丟了好多槍,他們天天在這裡搜查。春麥嚇了一跳,臉立刻白了,下意識地想跑,腦子裡又閃現出哥哥大壯躺在柴禾車上的景象。春麥不敢跑,就垂著手慢慢走。要惹禍了,真的要惹禍了。春麥這樣想著腳步像棉花一樣疲軟起來,老是想回頭望一望碼頭上的日本兵,卻又不敢回頭望。前面的路現在是漫無邊際了,春麥扶住路邊的一棵楊樹,眼睛望著遠處的驢兒山,嘴裡一迭聲嘟囔著,金豹,千刀萬剮的強盜貨,狗日貨,害人貨,你可把我坑苦了。村口來了個貨郎,年輕的貨郎把獨輪車架在樹幹上,搖起撥郎鼓,立刻招來了十九間房的女人和孩子。很少有貨郎到十九間房來,因此獨輪車上的油鹽針線很快被女人們搶光了,剩下的是插在糙杆上的那些紅紅綠綠的糖人兒,年輕的貨郎對圍在一邊的孩子們說,回家去找廢銅爛鐵來了換糖人兒給你們吃。一群孩子就發瘋般地往家跑。十九間房的孩子們都想吃那些紅紅綠綠的糖人兒。

    書來跑步回家,急急地搜尋著破鐵鍋破腳爐之類的東西,結果卻一無所獲,匆忙中他去卸木柜上的銅掛鎖,卸不下來,倒把六娥驚動了,六娥從外屋奔進來罵道,該死的貨,好端端地你卸鎖幹什麼?書來也不回答,又急忙跑步到屋外,摸摸牆根下的鋤頭和犁耙,又摸摸柴堆fèng里插著的柴刀,書來知道鋤頭和犁耙是幹活用的,柴刀是劈柴用的,家裡哪樣也少不了。書來抬起頭去看屋檐下掛著的雜物,終於發現一隻從木桶上拆下的鐵箍,書來就狂喜地爬到窗台上摘下了那隻鐵箍。書來肩挎鐵箍跑到村口,看見貨郎的獨輪車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根糖人兒了。書來把鐵箍往車上一扔,手就伸上去要摘糙杆上的糖人兒,但書來的手被貨郎抓住了,年輕的貨郎笑咪咪地對書來說,你的東西不值錢,一隻爛鐵箍換不了一根糖人兒,回家再找找去。書來著急地說,都找過了,我家沒有東西了。貨郎還是笑咪咪地說,沒有就別吃糖人兒了。書來沮喪地站到一邊,看著其他孩子把糖人兒含在嘴裡往村里跑,心裡倍受煎熬。書來看了看貨郎,突然急中生智,他就跑過去拽住貨郎的衣角說,我家有值錢的東西,我拿來換糖人吃,別讓村里人看見行不行?貨郎彎下腰說,是什麼值錢東西?你拿來,我不讓人看見就是了。書來說,拿來你就知道了,肯定是值錢的東西,你得給我留一個糖人兒。貨郎站在村口等了很長時間,不見書來的人影,他想那孩子肯定是拿了家裡的金銀首飾給大人攔住了。貨郎推起獨輪車想繼續趕路,剛上獨木橋就被書來喊住了。書來滿臉滿身都是灰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書來的一隻手在懷裡掖著什麼,迅疾地往貨郎手裡塞去,書來說,給你一把槍,給我一個糖人兒。貨郎驚呆了,他認出那是一把真正的駁殼槍。貨郎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他同樣迅疾地拔下糙杆上剩餘的三根糖人兒,一齊塞在書來懷裡,然後他推著獨輪車像逃似地奔過獨木橋,離開了這個古怪的樹林下面的村莊。熱鬧了半天的村口重新沉寂下來,剩下書來一個人站在獨木橋畔。書來把糖人兒的頭咬下來,咯咯地嚼著,然後又咬下糖人兒的手和腿,嘴裡是一股釅厚的甜味。書來聽見樹林上空響起一陣鳥群撲翅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見一群白鳥倏地飛離了村莊,書來只知道天快要黑了,一天快過去了,書來不知道明天後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春麥是半夜裡回到十九間房的。春麥跌跌撞撞地走進家門,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六娥托著油燈出來,拿油燈照他的臉,春麥臉上驚恐和絕望的神色把六娥嚇了一跳。我撿了一條命。春麥說。

    沒頭沒腦的貨,你說些什麼?

    這回沒跟金豹上山,我撿了一條命。

    沒頭沒腦的貨,到底怎麼回事?

    山上的兄弟們都死了,驢兒山的寨子讓日本人一鍋端了。寨子裡現在都是野狗,十幾條野狗在那裡啃死人肉。金豹也死啦?他們說金豹沒死,金豹一個人攀著藤索逃走了,那個又jian又滑的貨,就讓他一個人逃走了。

    這狗日貨命大呢。六娥有點曖昧地嘆了一口氣,她伸手去拉春麥,但春麥癱坐著的身體像石頭一樣沉,拉不動。春麥的嘴唇仍然哆嗦著,只是重複一句話,我命大,那天沒跟金豹上山,我命大。是我一條胳膊救了你的狗命?六娥冷笑了一聲,她摸摸那隻空袖管說,要是那樣,我這條胳膊也算沒白丟。春麥後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兩隻手卻一直緊緊地摟著六娥的腰肢。六娥聽見春麥在夢裡發出女人般的抽泣聲,時斷時續的。六娥討厭這種聲音,春麥每抽泣一次她就去擰他的鼻子,但春麥毫無知覺,六娥看見男人的眼角淌出一滴淚珠來,六娥不忍心了,她用手背替他抹掉了那滴淚珠,邊抹邊罵,沒出息,多沒出息的貨呀。

    大清早的春麥就被外屋的吵鬧聲驚醒了,是村長金官來了,六娥擋著房門不讓金官進來。金官說,你擋著我幹什麼?讓我進去和春麥說幾句話,是要緊話。六娥說,什麼要緊話非要攪了人家的覺?你的要緊話該偷偷地跟我說,怎麼跟春麥說?金官說,你讓我進去,真的是要緊話得跟春麥說。六娥說,你那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不讓進就是不讓進,你讓他睡個安生覺吧。他半夜裡回家,又驚又累的,你別裝神弄鬼的再嚇唬他了。外屋沉寂了一會兒,突然響起金官酸溜溜的哂笑聲,金官說,這麼個貨,你還挺疼他?六娥就厲聲罵起來,不要臉的貨,我不疼他倒疼你?回家讓你那黃臉婆疼你去。不要臉的貨,得了便宜還賣乖。

    春麥在裡面睡不下去了,他跳下床站在房門後面,想出去又怕見金官不陰不陽的臉,乾脆就站在門後偷聽。可外屋又沒動靜了,猛地聽見外面啪地一記響聲,好像是誰在誰的臉上拍了一記。然後就聽見六娥說,不要臉的貨,還往哪裡摸?春麥正想拉門出去,門被金官踉蹌著撞開了,金官摸著他的臉後退了一步,看看春麥,又看看六娥,好,好,打得好,金官指著六娥說,不識好歹的貨,我實話實說,你們家災禍臨頭了,到時候可別怪我不幫你們。

    春麥不知道村長金官為什麼總像一個鬼魂盯著他,但他知道金官所說的災禍是什麼。金官一走春麥就溜到地窖邊去了。春麥看見寡嫂水枝正背著孩子站在地窖那裡,水枝瞪大眼睛望著他,好象受了驚似的。

    你怎麼又站這裡?春麥惡聲惡氣地驅趕著水枝,他說,家裡那麼多孩子那麼多活計,你怎麼老是在別人屋前東張西望的?

    地窖被人動過了,你看窖頂上的泥,是新糊上去的。水枝仍然瞪大了棕黃的眼睛,她用一種驚恐的聲調說道,災禍臨頭了,怪不得近來我老是夢見大壯那死鬼,夢見他把我們全家老小往陰間裡拽。你別胡言亂語的。春麥彎下腰去鑑別窖頂上的泥,臉刷地就白了,春麥半跪半坐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覺得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不知從何而來,大概那只是災禍臨頭的徵兆而已。過了一會兒春麥緩過勁來,他問水枝,誰進了地窖?是你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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