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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糙穿了棉襖也沒暖和過來,他咬著牙再次走到院子裡,人已散盡,爹一個人在月光下枯立,爹把手掌攤開,好像要接住什麼東西。他對沉糙說,"災禍臨頭了嗎?"沉糙挽住爹僵直的手,他看見爹的手裡只有一片罌粟葉子。沉糙搖搖頭,沉糙說我不知道爹我真的不知道姜天洪會來。第三天劉家人守在村口等待劉素子回來。你看見沉糙的手中抓著一支駁殼槍。圍觀的人都說劉老俠用十擔米換了那支駁殼槍,槍很貴但你有了槍就不怕土匪了。第三天一匹白馬從山上下來,看不見騎手,劉素子像一隻昏睡的貓伏在馬背上。看不見她的臉,只見那條著名的長辮散成枯柳紛紛飄揚。圍觀的人發現小姐的白袍換成了一條男人的大褲子。有人說那是姜龍的褲子。劫後的劉素子回家後泡在大鐵鍋里洗澡,她一邊洗一邊哭,洗了三天三夜。兩個女傭守著鍋下的火,發現小姐在水中與她故世的母親如出一轍,眼睛綠得讓你生出寒意。沉糙你過來,跟我走。

    爹牽著沉糙的手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走出大宅的時候有一隻鍾在離楓楊樹很遠的地方敲響。沉糙記得這一天爹70壽辰,他20歲。他們穿越一段難忘的時光往劉家祠堂走。祖先的白金鑰匙在前面衰弱地鳴叫,聽起來就像爹的脈息。那真是一種衰弱的聲音,它預示結局將要出現。歇晌的楓楊樹人從路邊陰暗的糙屋裡跳出來,他們像一群雞一樣跳出來觀望劉家父子。沉糙直視著不去看兩邊的佃戶,他厭惡那些灰黃呆滯的面孔,他想那些人為什麼終年像一群扒食的雞觀望你的手?為什麼像一群牛蠅麇集在你的周圍趕也趕不走?沉糙低下頭走過長長的村巷。楓楊樹這麼狹小,它就像一塊黑色瘡疤長在世界的表面上,走著走著就到頭了。沉糙感覺到走了很長的路,陽光突然變灰,祠堂老瓦飛檐的陰影蟄伏在頭頂上,劉家祠堂虎踞龍盤,一股潮濕古老的氣味蔓延在他身邊,沉糙看著自己的腳尖駐足了。

    沉糙,你跟我來。爹的聲音一直在前面呼喚,每一顆空氣也都這樣呼喚,爹幽靈般撲進祠堂大門,白衫的後背閃著螢光。神龕上點著八支紅燭,香菸繚繞。他看見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身體繃緊像一塊石碑。這是我們的祠堂,這就是我們祖先藏身的地方,他們給予土地和生命,在冥冥中統治著我們的思想。沉糙抱緊自己的身體跪在爹的身邊,聽見某種災難的聲音吱吱叫著往他頭頂上墜落。在悸冷中沉糙的手摸遍先祖之地,地上冰涼,他又摸到了爹的手,爹的手也冰涼。他看見白金鑰匙在神龕上有一圈月暈似的光澤,白金鑰匙發出了田野植物的各種氣息。它馬上要落到你的手裡了。

    沉糙,向祖先起誓。

    我起誓。你接過劉家的土地和財產,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土地的大門。你要用這把鑰匙打開金倉銀庫,你起誓劉家產業在你這一代更加興旺發達。我起誓。白金鑰匙天外隕星般落到沉糙手心。他奇怪那把鑰匙這麼沉重,你簡直掂不動它。沉糙啊你的祖先在哪裡?到底是誰給了我這把白金鑰匙?黑暗中歷史與人混沌一片,沉糙依稀看見一些面呈菜色啃咬黑饃的人,看見鬼叔叔在火中噼噗燃燒,而最清晰的是演義血肉模糊的頭顱,它好像就放在青花瓷盤裡,放在神龕之上。"我冷。"走出祠堂的時候沉糙又縮起了肩膀。風快吹來了。他聽見爹說,"挺起肩來。"但是我冷。爹變得空空蕩蕩跟在後面走,他離開了白金鑰匙才真正的蒼老不堪。沉糙記得那個正午漫長而陰暗,楓楊樹鄉村從寂寥中驚醒了一點,狗狺狺地吠叫,豬羊在溝邊亂跑。那些佃戶站在地裡屋邊觀望,他不知道他們觀望什麼,聽見路邊一個放羊的女人沖他喊,"老爺。""老爺。"沉糙自言自語,他猛地怒視放羊的女人,"喊誰?"那個正午祖父與孫子站在河邊,祖父對孫子說,"別指望他們重換門庭,人跟莊稼一樣,誰種的誰收,種什麼收什麼。你不知道沉糙,別指望好日子從天上掉下來。"祖父說下地去吧,太陽那麼高了。就這樣你看見1948年像流星一樣閃過去了,你看地主家庭的歷史起了某種變化。

    我發現楓楊樹劉家的歷史發展到1948年起了諸多變化,家國興亡世事風雲有時發生在人生一瞬間。你說劉沉糙在這段歷史中是斑駁的一點,你還可以說劉沉糙是40年代最後的地主。你聽見古老的金鑰匙在他的牛皮褲帶下響著,漸漸往地上掉,那是一種神秘的難以分辨的聲音。金鑰匙快要掉下來啦。楓楊樹鄉村在千年沉寂中蹦跳了一下,死湖般的歷史隨之有了新的起伏。那是1948年,短暫的劉沉糙時代,祖父們對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劉沉糙讓我們都種上了地。他把長工和女傭趕出家門,把水稻地都租給外來的遷徙戶,許多人從北面南面涉河而來,在沉糙手上租到了十畝地,他們說河右岸的外鄉人就是這樣聚居起來的。人們記得劉沉糙鐵青著臉把他的土地交給別人,他說我不要這麼多地,可你們卻想要,想要就拿去吧,秋後我只要一半收成,各得其所,聽明白嗎?有人跪在劉沉糙面前說少爺這是真的嗎?劉沉糙喊起來別跪別給我下跪,他說我恨死你們這些人了,就像恨我自己一樣。楓楊樹人始終沒有懂得劉沉糙時代。祖父們對他的評價往往很模糊,譬如小善人,譬如怪物,譬如黑面白心。而孫子對祖父說,"劉沉糙給了你什麼?給你的不是土地而是魔咒,你被它套住再也無法掙脫,直到血汗耗盡老死在地里。你應該恨他,你為什麼直到現在還念念不忘1948年?"這一年收罌粟的人沒有來。

    販鹽船沒有來,而河邊的人還在守望。

    收割後的罌粟地里枯枝橫陳,溝壕涸轍仿佛斑馬紋路刻在那裡了。原野在風中無比枯寂,風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我的楓楊樹鄉村。你走出黑泥房子來到河邊,看見兩岸秋色依舊,但是風真的像千人之手從四面出擊搖撼你,風要把你捲起來拋入河心,你像一片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這一年的秋風多麼浩蕩,只要走到河邊,你將看見這段歷史在這陣風中掉下的冊頁,那更是一堆落葉沿著河的方向歸去。南方解放好久了,楓楊樹鄉村不知道。

    人們記得陳茂頭一個從馬橋鎮帶回了解放的消息。被趕出劉家的長工陳茂揮舞著一隻黃色帽子,遠遠地你就看見帽子上一顆五角星紅光閃閃。那是1949年歷史的一個物證在向你逼近。陳茂向1949年歷史深處跑來,他的光腳丫子經過村巷逼近劉家大宅,他喊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

    陳茂把嵌五角星的黃帽子戴在頭上,然後闖進劉家大宅。他站在院子中央愣了會兒,看見翠花花正吆喝著一群雞吃食,劉素子抱著一隻貓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兩個女人的眼神木然。翠花花罵,"蠢貨,你滿嘴嚷什麼?快回來幹活吧。"陳茂摸著頭上的帽子咧嘴一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跟共產黨了!"陳茂又跑出大宅朝村里跑,他聽見翠花花追到門口罵,"蠢貨,回來幹活吧。"陳茂掉頭朝她做了個鬼臉。騷貨色我再也不給你們幹活了。風吹響連綿的黑土地,陳茂跑著從褲腰帶上摘下銅嗩吶,嗩吶聲也響起來直衝雲霄,他聽見了大地氣動岩漿奔突的聲音。他狂奔著覺得自己像一隻金蠅子一樣飛了起來。路邊的佃戶們有的跟著他瞎跑,他們問,"陳二毛怎麼啦?""快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啦!"陳茂邊吹邊跑,跟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一隊鴕鳥飢餓地奔跑。他們沿著河岸跑過光禿禿的水稻地罌粟地,最後看見了蓑糙亭子,飢餓隊伍就是這時戛然而止的。蓑糙亭子狀如祭台渾然聳立,青煙繚繞在你的頭頂。他們看見煙靄中兩個白衣人守護著紅香爐。有人說重陽九九,祭祀土地了,那是劉氏家族延續百年的聖事。可是誰知道為什麼在聖火前他們相遇了呢?

    飢餓隊伍散開了,他們站在地里凝望劉氏父子。父子倆面目蒼茫,在一片寂靜中走出蓑糙亭子。劉老俠已經很老了,目光卻依然像巨獸俯視他們弱小的靈魂。這是1949年他們頭一次看見劉老俠。他們聽見劉老俠咳嗽著吐出一口痰,又吐出一個熟悉的音節:

    狗

    "你們要幹什麼?""去馬橋鎮,共產黨來革命了!"陳茂在人群里踮起腳尖。"狗。他說什麼?"劉老俠問沉糙。

    "他說革命。"沉糙說。

    "我們再也不給你賣命了。"陳茂說。

    "劉三旺劉喜子你們把陳茂捆起來。"劉老俠說。人們都站著觀察,那些呆滯木然的臉組成的是飢餓隊伍。"捆啊,捆了他給你們每人一袋米!"

    "一袋米?不騙人?""不騙你們,餓死鬼!""一袋米,我來捆!"飢餓隊伍都跳了起來,他們動了起來,陳茂返身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佃戶們一擁而上抱住了陳茂。"一袋米!"他們大叫著把陳茂抬起來。有人喊沒東西捆接著又有人喊把他的褲腰帶抽下來,陳茂被高高地抬起來他的褲腰帶被抽掉了。陳茂用手去護住羞處但雙手很快地被縛緊。"放開我劉老俠!"陳茂怒吼著但沒有人聽見。"把陳二毛的褲子扒下來!"愉快的佃戶們一邊瘋笑一邊把他抬到蓑糙亭子裡,抬到劉氏父子身邊。

    沉糙往後退。他看見陳茂的生殖器露出來在人們的頭頂上晃蕩著,陳茂的黑褲子被扒下扔到空中飛來飛去。他覺得噁心,渾身奇癢,那種突如其來的奇癢使他抱緊身體,恨不能死。這是怎麼啦?他彎下腰朝地上吐口水,他看見無數雙光腳丫踩碎了聖火,香炷折成了兩截躺在地上。沉糙拾起一截,半截香炷仍然很燙手,他把它扔掉了,沉糙抓撓著臉和脖子,他喊,"別鬧了,你們都快滾蛋!"但他的聲音也被快樂的潮聲淹沒了。佃戶們喊,"老爺,把陳二毛捆在哪裡?"爹說,"吊起來,吊到樑上。"沉糙看見陳茂從人們頭頂上升起來,很快地升到蓑糙亭子的橫樑上。陳茂的嘴張開著,像一隻死鳥被掛在橫樑上搖搖晃晃。誰把銅嗩吶掛到了他的脖子上,銅嗩吶也跟隨主人在風中搖搖晃晃。沉糙覺得陳茂的模樣很滑稽,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奇癢加劇。他想這個人與他之間存在某種生物效應,他看見這個人就奇癢難忍,心中充滿災難的陰影。沉糙摸出了他的槍,他把槍舉起來瞄準,準星線上陳茂的生殖器在空中愈發強壯碩大。狗,沉糙想那真的是一條狗讓我噁心。沉糙想不知道這是第幾回了他舉槍瞄準陳茂。你想殺了他嗎?為什麼你面對他總是虛弱不堪?沉糙想也許這是害怕的緣故。你害怕一個人經常就是這樣。沉糙持槍的手垂下來,他發現佃戶們瞪大眼睛看著他的手。他用槍管摩挲著臉部,他看見自己的形象映在槍身上那么小那麼蒼白,疲憊和厭惡是從心裡映現在槍身烤藍上的。除了白痴演義,我誰也殺不了了。我只能將子彈留到最後一天。"讓他吊在那兒,誰也別去管他。"爹指著陳茂對眾人說。沉糙扶住爹離開蓑糙亭子,背脊上似乎爬滿了溫熱的蟲子。他猛然回頭發現陳茂的目光是猩紅的罌粟追逐著他們父子。對視間陳茂朝他咧嘴笑了一下,緊接著他朝父子倆撒了一泡尿。沉糙看見那泡尿也是猩紅的一條弧線,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人還是狗,他又一次在空虛中發現了人面狗身的幻影。被縛的長工陳茂在野地里搖盪著,度過了難忘的晝夜。夜裡他把掛在脖子上的銅嗩吶用嘴銜起來,我們聽見從蓑糙亭子那邊傳來的嗩吶聲在楓楊樹鄉村迴蕩,響亮而悲壯。那是1949年的深秋,你聽到的其實就是歷史冊頁迅速翻動的聲響。第二天廬方的工作隊從馬橋鎮開到楓楊樹。他們首先聽見的就是那陣嗩吶聲。他們在河邊就看見一個光屁股的男人被吊在蓑糙亭子裡吹嗩吶,那情景非常奇特。工作隊長廬方告訴我,把陳茂從樑上解下來時他們差點流出眼淚。陳茂的嘴唇腫脹著,光裸的身上爬滿了黑色的飛蚤。廬方從挎包里找出一條褲子讓他穿,他沒接,卻先搶過了別人手裡的乾糧。他一邊嚼咽一邊說,"先吃饃饃再穿褲子。"廬方還說從陳茂的臉部輪廓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老同學劉沉糙的影子,沉糙確實長得像陳茂。這一點誰都認為奇怪。他說楓楊樹是個什麼鬼地方啊,初到那裡你就陷入了迷宮般的氣氛中。廬方比喻40年前的工作隊生活就像在海底撈沉船,你看見一隻船沉在海底卻無法打撈,它生長在那裡。而每一個楓楊樹人像魚像海藻像暗礁阻攔你下沉,你處在複雜多變的水流里,不知道怎樣把沉船打撈上來。廬方回憶起1949年秋天老地主坐在門檻上眺望南方的時刻。他每天都在等待收罌粟的人到來,等待販鹽船從河下游駛來,泊靠在他的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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