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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說著推開窗子,一揚手把那盒東西扔到了窗外。然後女孩走到床邊,在汝平的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那是冰涼的一吻。充滿垂死的氣息。現在汝平仍然回想著那種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來自女孩濕潤性感的紅唇。女孩離去的時候輕輕拉上了門。我聽見她的腳步在窗前匆匆而過。室內一片黑暗,懸掛在窗台上的風鈴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內容。我看見一些傷感的空氣從我面前迅速跳走,它們在各個角落裡微微啜泣。我在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中昏然睡去。亂夢紛至沓來。我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站在許多圓圈裡。音樂響起來,她們開始舞蹈,最後從我身邊掩面而過。她們就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在剩餘的冬天裡,汝平蝸居在楓林路的小屋裡埋頭寫作一部愛情小說。快結尾的時候他突然對這部小說感到厭惡透頂,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細節都流於俗套,他想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一部糟糕透頂的小說呢。汝平把一疊稿紙一張張撕碎,然後抱到門外一把火燒掉了。他看著紙堆在風中很快變成一堆灰燼,他繞著紙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後他鎮定了一下精神,決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來到西寧路上的咖啡館門前,發現昔日寒傖簡單的門面被裝修得富麗堂皇,玻璃門上用綠漆寫著一個舶來語:伊甸園。他不明白這個名字是否能增進食慾。但他認識到一個問題: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奇妙的變化。
這一天汝平和上官紅杉再次相遇。他看見上官紅杉和一個灰頭髮的外國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開,但這種躲避在他看來顯得委瑣,他乾脆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他想這純粹出於偶然,像那種愛情電影的情節,人物的表現應該自然流暢。他注意到上官紅杉化了很濃的妝,這是一個變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嫵媚動人。他冷靜地觀察著他們,聽見女孩用流利的英語和灰頭髮親切會談。她沒有看見我?她為什麼看不見?汝平不無憂鬱地想。他甚至有一個衝動的念頭:走過去坐在他們中間,或者把灰頭髮趕出咖啡館。但他沒有必要幹這種愚蠢的事。再說沒有一部好電影會出現這種場面的。
懷舊而感傷的愛情歌曲應該響起來了。汝平看見他們站起來,手拉著手朝外面走。她始終沒朝他看一眼。汝平搖起了臨街的玻璃窗,他把腦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聲。他看見女孩捂著嘴笑了。她走過來,抬起手掌在他的頭頂上拍了一下,然後扭著膀子走了。他聽見灰頭髮問,那人是誰?女孩說,他是一個白痴,我喜歡拍白痴的頭頂。汝平的頭頂因此奇癢難忍。它同他的心靈一起經受了這次小小的創傷。創傷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紅杉喊他白痴。汝平一直堅信他是瘋狂人世間的最後一名智者。幾天後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女孩小曼。小曼突然從人行道上跳下來,攔住他的自行車。她從頭至腳陷在各種毛皮里,手裡抓著一串冰糖葫蘆。“你沒長眼睛?”她歪著腦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麼隨便撞人呢?”“別開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皺了皺眉頭。“什麼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麼回事?是誰把誰蹬了?”“她是個白痴。”汝平說。
“白痴?”小曼咯咯地笑起來,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蘆,“我最喜歡聽人罵人了,只要不罵我。”
“你也是個白痴。女孩都是白痴。”汝平說。“他媽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說,“來,介紹一下,這是香港來的黃先生,很有錢,這是大陸的藝術家,一分錢也沒有。”黃先生露出兩顆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禮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對著那隻手發愣,這無疑是一隻yín盪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多少女孩的肉體。汝平無力地握住它搖了搖。男人的手都很髒很油膩,汝平想,他最恨跟人握手。“先生在哪裡做事?”黃先生問。
“火葬場。”汝平不加思索地說,“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趕去上班了。”“哦,先生原來在工廠服務。”黃先生沒有聽清,轉過臉問小曼。“他說他在什麼工廠?”小曼又是一陣瘋笑,笑夠了說,別理他,他失戀了,心情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聲罵了一句,他去推車子。這時候他聽見小曼對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
“你說什麼?”“她走啦,說不定要去荷蘭,她搭了一個荷蘭人。”“她去荷蘭跟我有什麼關係?”
汝平重新登上車子。他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單手騎著車。早晨八點鐘的街道嘈雜喧囂,廣告,汽車,商店,還有人類像螞蟻一樣浮動。他們很有信心地終日奔走。這麼多的人,這麼繁華的生命,他們是否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汝平突然想起聖經里的詞語:蒼海浮生。蒼海浮生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世事如海,一片蒼茫。每個人都漫無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馬哈魚,有的是工業垃圾,有的只是一隻癟破的保險套而已。史菲也是個酷愛電話的女孩。她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有一天她在電話里轉述電視劇《阿信》的情節,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掛斷電話,讓她哭個夠。還有一天史菲打電話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團的演出票。汝平說他沒有票,有票也不給她。他說芭蕾男演員等於不穿褲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場。史菲在電話里喊,胡說八道,小心我讓老虎來揍你一頓。汝平沒有見過史菲的老虎。他對女孩們的戀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也許老虎確實是個很會打架的小男人,因為沒過幾天,史菲又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說,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男子氣的人,有個男孩對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說,這不很好嗎?讓他蹲幾天牢吧,等放出來他的男子氣就更足了。史菲說,你幸災樂禍?你就不能幫幫我嗎?我一直把你當成好朋友的。汝平說,我幫你誰來幫我?我要是公安局長就把全世界的人都拘留起來,每個人都有罪,都應該去嘗嘗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這段日子裡,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戀人。她站在鐵柵欄外凝望一條長長的走廊,只能傷心地哭泣。外面下著白茫茫的雨,雨水從我的頭髮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後來史菲對汝平這樣描述。她建議把這些寫進小說中去。“他從裡面給我捎了一樣東西。”史菲很神秘地說,“你猜是什麼東西?”“一封情書?一條金項鍊?”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這條橡皮筋。”
“很好,這比一條金項鍊更有意義。”
“他讓我們它套在手上等他出來。後來我就是套著橡皮筋接他的。遠遠的我就把手腕舉起來,他看見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淚就流出來了。”“這是一個動人的電影場面,我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那天下著雨。我們沒有雨衣和傘,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在那條路上,我們互相發現不能分離,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因為我冷得簌簌發抖。在電報大樓門口,他一把摟住了我,他說,還冷嗎?我說不冷了,再也不冷了。”“愛情。”汝平嘆了口氣說,“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真正的愛情。”沒隔幾天,史菲打電話告訴汝平,她要和老虎結婚了。“你買件有意義的禮物送給我吧。”她的聲音喜氣洋洋。“沒有這個想法。”汝平說,“我反對女孩過早結婚,破壞婚姻法。”“其實也不是正式結婚,是婚前同居,懂嗎?”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竊竊笑了一陣,“你送一塊掛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們有一間小屋牆上爬滿長青藤。你說我們牆上應該貼什麼顏色的牆紙?”
“我不知道,我反對你們非法同居。”
“你這人真討厭。”她對著電話喊,“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對著電話喊。“你嚇唬誰?”史菲婚後就沒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過得很幸福很浪漫,女孩最後的歸宿就是和一個男人廝守在一起,這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見門後的那把小傘,他想她應該把它拿走了。
他給殘疾人基金會撥電話尋找史菲。對方是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很不耐煩地說,不在,他說上哪兒了,對方說你管人家呢,願上哪兒上哪兒,你去報紙登尋人啟事吧。汝平摸不著頭腦,他最後聽見話筒里傳出一句話,什麼玩意?什麼玩意是什麼意思?汝平很生氣,他想那個婦女大概處於更年期年齡,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報紙雜誌上說這與太陽黑子的活動以及濫伐森林破壞生態平衡有關。雨傘仍然靠在門後,汝平想起那個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變得遙遠模糊了。
過了很久,汝平受親戚之託在一家南北貨商店挑選兩串鴨肫,他埋頭觀察著櫃檯形形色色的鴨肫,聽見頭頂上有人在竊竊地笑。原來那個穿白大褂的女售貨員就是史菲。她捂著嘴一邊笑一邊從籮筐里拽出十幾串鴨肫,說,挑吧,對你優惠,隨你挑了。“你怎麼在這兒?”“這兒怎麼啦?我就不能在這兒嗎?你歧視售貨員就別來買東西。”“不,我是說你怎麼離開殘疾人基金會的,那是份好差使。”“說出來你不相信,就為了一點涮羊肉。”她吐了吐舌頭,“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們的那份也吃了。他們就認為我沒有修養。他們都在背後說我壞話,我受不了。我最恨別人背後造謠中傷我的人格。我一氣之下三天沒上班,他們本來就容不得我,這下趁機把我辭退了。”“這簡直不可思議。況且羊肉和修養毫無關係。”“他們是一群卑鄙小人,他們都是偽君子。”她說。“假裝吃不下,實際上能吃一頭豬兩隻羊。誰稀罕那點涮羊肉?我現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來還給他們。”
“你千萬不要太消沉了,對生活要充滿信心。賣鴨肫也是為人民服務。”“誰消沉了?弱女子才會消沉呢!我就是要奮鬥,給他們看看我的能力。”她憤憤地說著,又壓低嗓音告訴汝平。“我想考電視播音員,主持青年專題節目。”
“想法不錯,可是你的普通話好像不標準。”“那怕什麼?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著櫃檯交談了很久,雖然南貨北貨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非常古怪難聞,周圍很嘈雜,但談話是愉快的無拘無束的。直到後來,汝平發現史菲有點心不在焉了,她不時地瞟著手腕上的小坤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