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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你在酸菜湯里放了什麼?"
"鹽。懷孩子的要多吃鹽。"
"大姐,你在酸菜湯里放了什麼把我孩子打掉了?""你別說瘋話。我知道你到鎮上割肉摔掉了孩子。"環子爬下糙鋪死死拽住了祖母蔣氏的手,仰望蔣氏不動聲色的臉。環子搖晃著蔣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個月的孩子,你到底給我吃什麼了你為什麼要算計我的孩子啊?"我祖母蔣氏終於勃然發怒,她把環子推到了糙鋪上然後又撲上去揪住環子的頭髮,你這條城裡的母狗你這個賤貨你憑什麼到我家來給陳寶年狗日的生孩子。蔣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是流淚的另一半卻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環子廝打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告訴環子:我不能讓你把孩子生下來……我有六個孩子生下來長大了都死了……死在娘胎里比生下來好……我在酸菜湯里放了髒東西,我不告訴你是什麼髒東西……你不知道我多麼恨你們……
其實這些場面的描寫我是應該迴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蔣氏的形象塗抹到這一步但面對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別無選擇。我懷念環子的未出生的嬰兒,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楓楊樹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個親人,我和父親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風流的陳家血脈也將伸出一條支流,那樣我的家史是否會更增添豐富的底蘊呢。
環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現給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難愈的傷疤,這傷疤將一直潰爛到發酵漫漫無期,我們將忍痛舔平這道傷疤。環子離家時擄走了搖籃里的父親。她帶著陳家的嬰兒從楓楊樹鄉村消失了,她明顯地把父親作為一種補償帶走了。女人也許都這樣,失去什麼補償什麼。沒有人看見那個擄走陳家嬰兒的城裡女人,難道環子憑藉她的母愛長出了一雙翅膀嗎?我祖母蔣氏追蹤環子和父親追了一個冬天。她的足跡延伸到長江邊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長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蕩蕩恍若洪荒時期的開世之流。江水經千年沉澱的濁黃色像鋼鐵般的勢大力沉,撞擊著一位鄉村婦女的心扉。蔣氏拎著她穿破的第八雙糙鞋沿江岸躑躅,亂發隨風飄舞,情感旋入江水仿佛枯葉飄零。她向茫茫大江拋入她的第八雙糙鞋就回頭了。祖母蔣氏心中的世界邊緣就是這條大江。她無法逾越這條大江。我需要你們關注祖母蔣氏的回程以了解她的人生歸宿。她走過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過五百里的城鎮鄉村,路上已經脫胎換骨。楓楊樹人記得蔣氏回來已經是年末了。馬橋鎮上人家都掛了紙紅燈迎接一九三五年。蔣氏兩手空空地走過那些紅燈,疲憊的臉上有紅影子閃閃爍爍的。她身上腳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腰間束了一根糙繩。認識蔣氏的人問:"追到孩子了嗎?"蔣氏倚著牆竟然朝他們微笑起來,"沒有,他們過江了。""過了江就不追了嗎?""他們到城裡去了,我追不上了。"祖母蔣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帶微笑漸漸走出我的漫長家史。她後來站在楓楊樹西北坡地上,朝財東陳文治的黑磚樓張望。這時有一群狗從各個角落跑來,圍著蔣氏嗅聞她身上的陌生氣息,冬天已過楓楊樹的狗已經不認識蔣氏了。蔣氏揮揮手趕走那群狗,然後她站在坡地上開始朝黑磚樓高喊陳文治的名字。
陳文治被蔣氏喊到樓上,他和蔣氏在夜色中遙遙相望,看見那個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搖落紛繁的枝葉。陳文治預感到這棵竹子會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我沒有了——你還要我嗎——你就用那頂紅轎子來抬我吧——"陳文治家的鐵門在蔣氏的喊聲中嘎嘎地打開,陳文治領著三個強壯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著一頂紅轎子出來,緩緩移向月光下的蔣氏。那支抬轎隊伍是歷史上鮮見的,但是我祖母蔣氏確實是坐著這頂紅轎子進入陳文治家的。就這樣我得把祖母蔣氏從家史中漸漸抹去。我父親對我說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關於母親的許多記憶也是不確切的,因為一九三四年他還是個嬰兒。
但是我們家準備了一垛最大的干糙,迎接陳文治家的女人蔣氏再度抵達這裡。父親說她總會到來的。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星月輝映養育了我的父親,她們都是我的家史里浮現的最出色的母親形象。她們或者就是兩塊不同的隕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藍火花就是父親就是我就是我們的兒子孫子。
我們一家現在居住的城市就是當年小女人環子逃亡的終點,這座城市距離我的楓楊樹老家有九百里路。我從十七八歲起就喜歡對這座城市的朋友說,"我是外鄉人。"我講述的其實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發生了,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開始了。你等待這個故事的結束時還可以記住我祖父陳寶年的死因。
附:關於陳寶年之死的一條秘聞
一九三四年農曆十二月十八夜,陳寶年從城南jì院出來,有人躲在一座木樓頂上向陳寶年傾倒了三盤涼水。陳寶年被襲擊後朝他的店鋪拼命奔跑,他想跑出一身汗來,但是回到竹器店時渾身結滿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喪命,死前緊握祖傳的大頭竹刀。陳記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現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jì院中漏出消息說,倒那三盆涼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陳寶年的死亡給我的家族史獻上一隻碩大的花籃。我馬上將提起這隻花籃走出去,從深夜的街道走過,走過你們的窗戶。你們如果打開窗戶,會看到我的影子投在這座城市裡,飄飄蕩蕩。誰能說出來那是個什麼影子?
飛越我的楓楊樹故鄉
直到五十年代初,我的老家楓楊樹一帶還鋪滿了南方少見的罌粟花地。春天的時候,河兩岸的原野被猩紅色大肆入侵,層層疊疊,氣韻非凡,如一片莽莽蒼蒼的紅波浪鼓盪著偏僻的鄉村,鼓盪著我的鄉親們生生死死呼出的血腥氣息。我的么叔還在鄉下,都說他像一條野狗神出鬼沒於老家的柴糙垛、罌粟地、干糞堆和肥胖女人中間,不思歸家。我常在一千里地之外想起他,想起他坐在楓楊樹老家的大紅花朵叢里,一個矮小結實黝黑的鄉下漢子,面朝西南城市的方向,小臉膛上是又想睡又想笑又想罵的怪異神氣,唱著好多亂七八糟的歌謠,其中有一支是呼喚他心愛的狗的。
狗兒狗兒你鑽過來帶我到寒窯親小娘
祖父住在城裡,老態龍鍾了,記憶卻很鮮亮。每當黃昏降臨,家裡便塵土般地飄蕩起祖父的一聲聲喟然長嘆。他遲遲不肯睡覺,"明天醒過來說不定就是瞎子了。"於是他睜大了眼睛坐在漸漸黑暗的房間裡,寧靜、蒼勁,像一尊古老的青銅鷹。可以從祖父被回憶放大的瞳孔里看見我的么叔。祖父把小兒子和一群野狗攪成了一團。從前的么叔活脫是一個鬼伢子,愛戴頂城裡人的遮陽帽,怪模怪樣地在罌粟花地里遊蕩。有一年夏天,他把遮陽帽扔在河裡,迷上了一群野狗。於是人們都看見財主家的小少爺終日和野狗廝混在一起,瘋瘋顛顛,非人非狗,在楓楊樹鄉村成為稀奇的醜聞。"那畜生不諳世事,只通狗性。"祖父詛咒么叔。他說,"別去管他,讓他也變成一條狗吧。"想起那鬼伢子我祖父不免黯然神傷。多少個深夜么叔精神勃發,跟著滿地亂竄的野狗,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跑,他的足跡緊攆著狗的卵石形蹄印,遍布楓楊樹鄉村的每個角落。有時候么叔氣喘吁吁地闖到鄉親家裡去討水喝,狗便在附近的野地里一聲一聲地吠著。沿河居住的楓楊樹鄉親沒有人不認識么叔的,說起么叔都覺得他是神鬼投胎,不知他帶給楓楊樹的是吉是凶。逢到清明節,家族中人排成一字縱隊,浩浩蕩蕩到祠堂祭祀祖宗時,誰也找不到么叔的人影。祖父怨氣衝天地對祖宗牌位磕頭,碰到了一碟供果,他沙啞著喉嚨問:"祖宗有靈,到底是野狗勾引了我兒子,還是我兒子勾引了那條野狗?"祖父絕望地預見么叔古怪可惡的靈魂將永生野遊在外。幾十年後祖父昏昏沉沉地坐在城裡的屋頂下,把那張楓楊樹出產的竹榻磨得油光錚亮,他向家人一遍遍地訴說著那年洪水到來時么叔的棄失,他說一條白木大船載滿了家中四十口人和財產,快啟錨的時候,么叔和那條野狗一前一後到了岸邊。么叔問,"你們要到哪裡去?"沒有人回答他,但好多雙手都去拽他上船,拽半天拽不動,這時發現那鬼伢子的腿上系了圈長繩,和一條大野狗緊緊相連。祖父跳下去解繩子的時候,么叔鬼喊鬼叫死命掙脫,抓破了他的臉。祖父罵著娘去找大板斧的時候,么叔驚恐萬狀地沖那條狗喊了一聲,"豹子豹子快逃快逃!"狗果真撒腿跑起來了,一條繩子把么叔牽繃緊了,那情景像兩隻小野獸,一前一後衝出了獵人的槍口。祖父仰天悲嘯一聲,知道那船是該走了,那鬼伢子是該丟了。"我望得見楓楊樹的,只要我的眼睛不瞎,我天天望得見楓楊樹。"祖父說,在他寥廓蒼涼的心底,足以讓紅罌粟大片大片地生長,讓么叔和他的狗每時每刻地踐踏而過。么叔死於一九五六年罌粟花最後的風光歲月里。他的死和一條狗、一個女人還有其他莫名的物事有關。自從么叔死後,罌粟花在楓楊樹鄉村絕跡,以後那裡的黑土長出了晶瑩如珍珠的大米,燦爛如黃金的麥子。
多少次我在夢中飛越遙遠的楓楊樹故鄉。我看見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條橫貫東西的濁黃色的河流。我涉過河流到左岸去。左岸紅波浩蕩的罌粟花地捲起龍首大風,挾起我闖入模糊的楓楊樹故鄉。有一天楓楊樹村裏白幡招搖,家屋頂上騰起一片灰濛濛的煙靄。有許多人影在煙靄里東跑西竄,哭哭啼啼,空氣中籠罩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氣氛,仿佛重現了多年前河水淹沒村莊的景象。我是否隔著千重山萬壑水目睹了那場災難呢?
那一天是我么叔的黑字忌日。死者么叔的靈魂沒有找到歸宿而繼續滿村晃蕩,把寧靜的村子鬧騰得雞犬不寧。我的楓楊樹鄉親們在罌粟花的薰風中前去童家老屋奔喪的時候,耳朵里真切地聽到一種類似喪鐘的共鳴聲,他們似乎看見么叔坐在老屋門前的石磨上,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此起彼伏的大腳掌沾滿灰土、糙屑和狗糞,五根腳趾張開來大膽地指向天空。他寬厚溫和地微笑著,一雙爬滿疙瘩肉的手臂卻兇惡地拽住了老榆樹上的鐘繩。
死者么叔敲著他自己的喪鐘,那種聲音發自天庭或者地心深處,使鄉親們不寒而慄。他們對么叔又愛又怕,有許多老人和婦女在忌日裡悲慟欲絕,對著日月星辰和山水糙木輕輕地喊:"帶他去吧,帶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