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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什麼?"我問沉糙。

    "罌粟。"沉糙說。"誰讓你逃的?"我又問。我看見沉糙神情困頓地歪倒在我的腿上,疲倦地說,"我爹。"

    "你想逃到哪裡去?""找姜龍。""你想當土匪了?""不知道。一點不知道。"

    被堵獲的沉糙像一片風中樹葉一樣讓人可憐,但你看不到他的槍。廬方說我沒想到沉糙的腰間藏了一支槍。知道內情的人談起劉家的歷史都著重強調沉糙和長工陳茂的血親問題。他們說沉糙的誕生就是造成地主家庭崩潰消亡的一種自動契機,你要學會從一滴水中看見大海。他們說沉糙的誕生預示著劉老俠的衰亡,這裡有多種因果辯證關係,我無法闡述清楚,我只能向你們如實描繪劉家歷史的發展曲線。我知道你們感興趣的還有舊日的長工後來的農會主席陳茂。陳茂其實是個不同凡響的形象。他的出現與消失必將同地主家庭形成一種參照系。廬方說過楓楊樹的土地革命因其有了骨千陳茂才得以向前發展。他至今緬懷著那個腰掛嗩吶肩佩長槍的農會主席陳茂。我問陳茂後來怎麼樣了?廬方面露難色不願提這個話題,他說了一句諱莫如深的話:你能更換一個人的命運卻換不了他的血液。他還說,有的男人註定是死在女人褲帶上的,你無法把他解下來。

    1950年也是陳茂性史上複雜動盪的一年。那年陳茂與翠花花割斷了多年的蛛網情絲,被他的嗩吶迷過的人們希望他的生活步入正軌。你注意到他的英俊而猥褻的臉上起了一種變化,這種變化使他重返青春,渾身散發出新穎的男人的魅力。女人們給陳茂提親絡繹不絕,陳茂總是笑而不語。女人們說"陳二毛你讓地主婆掏空了嗎?"陳茂就端起槍對她們吼,"滾,別管我的xx巴事,我要誰我自己知道!"你可以猜到陳茂要的是誰。

    陳茂是半夜潛進劉家大宅去的。那天月光很明淨,夜空中聽不見春天情慾的回流聲,他的身體很平靜。他挎著槍站在劉素子的窗前,回頭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青苔地上拉得很長很長,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回想起從前多少個深夜他這樣摸到翠花花的窗前,陳茂的心情很古怪,既不興奮也不緊張,仿佛是依循某個宿願去完成一件大事。他看見劉素子養的貓伏在窗台上,翡翠色的貓眼在月光下閃閃爍爍。你他媽的鬼貓。陳茂嘀咕了一句,他拉出槍上的刺刀對準貓眼刺進去,刺准了,貓眼噴出暗血貓嗚咽了一聲。陳茂用刺刀輕輕撬開了木窗,跳進了東廂房。他看見劉素子睡在大竹榻上,她仍然睡著,陳茂知道她是個嗜睡的女人。劉素子半裸在棉被外面。這是他頭一次看見劉素子真實的rx房,碩大而飽滿,他想劉家的女人吃得好才有這麼撩人的rx房。陳茂從脖子上拉下汗巾輕輕蒙在女人的眼睛上,然後他把她從被子裡抱起來,那個綿軟的身體像竹葉一樣清涼清涼的。他奇怪她怎麼還不醒,也許在做夢。他抱著她走到院子裡時聽見那隻貓又嗚咽了一聲。陳茂的手一抖,他想不到死貓又嗚咽了一聲。被劫的女人終於醒了,她在陳茂的懷裡掙扎,張不開的睡眼像貓一樣放出驚恐的綠光。"姜龍,姜龍的土匪來了!"

    陳茂抱緊女人往門外跑,他看見翠花花屋裡的燈光亮了,翠花花走出來,蓬頭垢面地跟著他們。他倚在廊柱上猛地回頭,"你跟著我們幹什麼?騷貨。"翠花花不吱聲地抓他的槍,他閃開了繼續跑,他聽見翠花花被什麼絆倒了,翠花花終於喊起來,"狗,快把她放下!"

    "你再喊我一槍崩了你。"陳茂把劉素子舉了舉說。他抱緊那個冰涼的女人朝野地里跑。月光清亮亮的,夜風卻是潮紅的掠耳而過,他覺得懷裡的女人越來越涼,他凍得受不了。他必須把那個冰涼的身體帶到他的體內去。陳茂飛跑著,他聽見自己跑出了一種飛翔的聲音,他知道這不是夢卻比夢境更具飛翔的感覺,他朝著蓑糙亭子那裡飛跑,他看見蓑糙亭子聳立在月光地里。它以聖殿的姿態呼喚他,他必須飛進去,飛進去!"狗,放下我,你不能碰我。"女人在他懷裡喊。"非碰不可。"陳茂咬著牙說,"我早晚都要把你幹了。""你是誰?"女人睜大眼睛,女人怎麼也看不清他的臉。"陳茂。"陳茂想了想回答,"我不是姜龍,我讓姜龍先走一步了。"陳茂把劉素子放到蓑糙亭子下,他抬頭看見錐形糙頂下飛走了一對夜鳥。這真是一個做愛的好地方,陳茂無聲地笑著坐到女人的肚子上,月光下那個雪白清涼的胴體微微泛著寒光,他閉上眼睛,手在那圈寒光里摸索蛇行,最後停留在高聳的rx房上。他感覺到女人已經癱軟了,但他的身體也像打擺子一樣控制不住顫個不停,他嘴裡噝噝地換著氣,感覺到自己前所未有的虛弱,"我早晚要把你幹了。"他咬著女人的辱暈,聽見銅嗩吶從身邊滾出去,噹噹地響。廬方說他曾經感覺到陳茂和地主一家之間存在的神秘的場。但他理不清他們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問陳茂,陳茂自己也說不清,他只知道他恨地主一家。陳茂說,"要麼我是狗,要麼他們是狗,就這樣,我跟他們一家就這麼回事。"廬方不知道陳茂對劉素子實施過暴力,直到有一天翠花花從劉宅門洞裡跳出來,拉住他告陳茂的狀,說劉素子懷孕了,懷的是陳茂的種。廬方說你別誣陷我們的幹部,翠花花指著天發誓,她說長官你可別相信陳茂,那是一條又賤又下流的狗,他干遍了楓楊樹女人最後把劉素子也幹了,你去看劉素子的肚子吧,那是他的罪孽!廬方後來去找陳茂核證,陳茂坦然承認,他說我是把劉素子幹了,他問廬方幹革命是不是就不讓干劉素子,廬方答不出來。他考慮了好久,決定撤掉陳茂的農會主席,下掉他手裡的槍。他記得下槍的時候陳茂把步槍死抱住不放。他臉漲得通紅吼,"為什麼不讓我幹了?我恨他們,我能革命!"廬方說他心裡也悵然,但事情到這一步已經不可收拾,他知道工作隊能把陳茂從蓑糙亭子樑上解下來,卻不能阻止他作為楓楊樹男人的生活。廬方想在楓楊樹找到更理想的農會主席。

    那天凌晨下著雨,也許不是雨,只是風吹樹葉聲。沉糙記得他在一片心造的雨聲中蜷縮著,他看見自己幻變成一隻黃蜂躲在罌粟的花苞里吸吮著,嘴裡一股薰香,他的睡眠總是似醒非醒。雞啼叫了第一遍以後,雨中傳來了腳步聲。他聽見窗戶被什麼硬物敲擊了一下,一個影子雪白冰涼地映在窗紙上。你是誰?影子不說話。沉糙想披衣下床的時候聽見姐姐說,"沉糙,你如果是劉家的男人就去殺了陳茂。""你說什麼?""我去摘罌粟,你去殺了陳茂。"

    沉糙點亮燈,窗外的姐姐已經消失了。他覺得她很異樣,他想也許是夢遊,姐姐經常夢遊。那陣腳步聲消失在雨中,她去哪裡摘罌粟?沉糙仿佛又睡去,他蜷縮著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東廂房那兒鬧起來,有人呼號大哭。他迷迷糊糊地往東廂房跑,看見爹蹲在姐姐身邊,姐姐躺在地上,白絲絨旗袍閃爍著寒光,他看見姐姐的脖頸上有幾顆暗紅的齒痕,還有一道項圈般的繩跡。樑上那根繩子還在微微晃動。她把自己縊死了,她為什麼要把自己縊死?沉糙看見爹在掩面哭泣,爹說,"好閨女,男人都不如你。"

    "她說她去摘罌粟。"沉糙漫無目的地繞著姐姐屍體轉,他聞見一股霉爛的罌粟氣味從她張開的嘴裡吐出來,她臉上表情輕鬆自如。沉糙想要是我把那股氣味吐出來,我也會變得輕鬆自如的。"她說她去摘罌粟,我去把陳茂殺了。"沉糙說。他看見爹猛然抬起頭,嘴角痛苦地咧開笑著。他想這回災難真的臨頭了。爹站起來抱緊他的脖子,爹的雙手搓著他的臉,"她去了,沉糙你怎麼辦?""怎麼辦?"沉糙僵立著任憑爹的手在他臉上搓壓,他回憶起小時候陳茂也這樣搓壓他的臉,以前很疼現在卻沒有知覺了。你怎麼辦?沉糙摸摸腰間的槍,槍還在,已經好久沒使用過它了。沉糙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就去把陳茂殺了。"沉糙抬臂打了下垂在面前的那根繩子,朝外面走。娘從後面撲上來抱住他,喊道,"沉糙你不能去,千萬不能去。"爹也撲上來抱住了娘,爹說,"去吧,把陳茂殺了再回家。"娘說,"去了還能回家嗎?劉家就你一條根了。"爹說,"管不了那些了,快去吧。"娘又喊了一聲,"沉糙別去,你殺別人吧不能殺陳茂。"爹這時候一腳踢開了娘,爹吼著:"騷貨你到現在還戀著那條狗!"沉糙回頭看著三人相互纏拉的場面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們到底讓不讓我去?"他看見娘臥在地上哭,爹的臉烏黑髮青,爹推了他一把,說,"沉糙,去吧。"那時楓楊樹人還不知道劉家大宅發生的事。地里的人們看見劉沉糙從家裡出來,怕冷似地縮著肩膀。他朝人多的地方走,看見熟識的人就問,"陳茂在哪裡?"人們都好奇地看著他恍恍惚惚的模樣,他們說你找陳茂幹什麼?沉糙說他們讓我殺了陳茂。人們都一笑了之,以為沉糙犯魔症了,誰也不相信他的話。有人頭一次當沉糙的面開了惡毒的玩笑,"兒子不能殺老子。"沉糙對此毫無反應。他經過地里一堆又一堆的人群,最後聽見蓑糙亭子那裡飄來一陣悠揚的嗩吶聲,他就朝蓑糙亭子那裡走。你要相信這一天命運在蓑糙亭子布置了一次約會。陳茂這天早晨坐在那裡吹嗩吶,吹得響亮驚人,整個楓楊樹都聽到了那陣焦躁不安的嗩吶聲。陳茂看見沉糙走過來了,怕冷似地縮著肩膀,他扔下嗩吶說少爺你怎麼大清早的出來逛了?他忽然覺得沉糙的神情不對勁,沉糙皺著眉頭把手伸向腰間摸索著,他看見一支纏著紅布的駁殼槍對準了自己。陳茂以為沉糙在開玩笑,但他又知道沉糙從來不跟任何人開玩笑。陳茂抓撓著臉問:"沉糙你想幹什麼?""他們讓我把你殺了。"

    "你說什麼?""他們讓我把你殺了。"

    "別聽他們的。沉糙你沒聽說過我是你親爹?""聽說了,我不相信。"

    "要想殺我讓劉老俠來,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會殺人了。"

    在最後的時刻陳茂想找槍,但馬上意識到他的槍已經被下掉了。"我操你姥姥的!"陳茂罵了一聲,然後他把銅嗩吶朝沉糙頭上砸過去。沉糙沒有躲,他僵立著扣響扳機。槍聲就這樣響了。沉糙打了兩槍,一槍朝陳茂的褲襠打,一槍打在陳茂的眼睛上。他低頭看見駁殼槍在冒煙,他把槍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後扔在地上。地上滾動著一隻晶瑩的小小的球體,他拾起來發現那是陳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兩個指fèng間。血已經在蓑糙亭子蔓開了,沉糙又找陳茂的生殖器,卻找不到。他摸摸陳茂的褲襠,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來。"沉糙咕噥著,他覺得這很奇怪。在這個過程中沉糙的嗅覺始終警醒,他聞見原野上永恆飄浮的罌粟氣味倏而濃郁倏而消失殆盡了。沉糙吐出一口濁氣,心裡有一種藍天般透明的感覺。他看見陳茂的身體也像一棵老罌粟一樣傾倒在地。他想我現在終於把那股霉爛的氣味吐出來了,現在我也像姐姐一樣輕鬆自如了。廬方說事發後你看不見兇手沉糙,誰也沒看見他往哪裡跑。人們趕到劉家大宅,在院子裡見到了劉素子的屍體,劉素子死後躺在大竹榻上,容顏不變仿佛午夜的安睡。劉素子的黑髮里插著一朵鮮紅的罌粟。罌粟盛開的季節早已過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樣把那朵罌粟保存下來的。"劉沉糙呢?"廬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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