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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求神保佑罌粟。山神說收罌粟的人快來了。"老地主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省略了持槍的陳茂顯得空靈悲傷。陳茂看著地主一家在他的槍下魚貫而入,翠花花走在最後面,她的金手鐲響著伸手把槍往上一挑,無所顧忌地在陳茂褲襠里擰了一把。陳茂往後跳了一下,但沒來得及躲開人的手,那裡碎裂般地疼。他罵了一聲臭婊子貨忽然想起工作隊交給的任務,便又跑過去橫槍堵住了他們,他猛吼一嗓:"站住,明天開會!"地主一家疑惑地瞪著陳茂,然後是面面相覷。"你說什麼?"老地主搖著頭,"我聽不懂你的話。""聽不懂?明天開會!"陳茂說,"開會你懂嗎?""開什麼會?""批鬥會,斗你們地主一家。""幹嘛斗?怎麼斗?""到蓑糙亭子去!用繩子把你們捆起來斗,跟你們那回捆我一樣。""這是誰定的王法,狗斗人嗎?"

    "農會。工作隊。廬同志說只有鬥倒你們楓楊樹人才能翻身解放。"陳茂看見老地主手中的罌粟掉到地上。陳茂想天也掉到地上了,狗為什麼不能斗人?風水輪迴還有什麼不可改變的呢?陳茂朝老地主啐了一口。陳茂一高興就把嗩吶吹起來了,他吹著嗩吶退出劉家大宅,他聽見自己的嗩吶像驚雷一樣炸響,把劉家幾百年的風光炸飛了。

    沒有人知道劉家三人上火牛嶺去幹什麼。沉糙知道這將成為一個秘密,永遠不能啟齒。爹帶著老婆孩子去找土匪姜龍。沉糙想爹是糊塗了,劉家人怎麼能上山找土匪姜龍?他問爹到底要幹什麼。爹說花錢請他們下山。沉糙說姜龍坑害了姐姐呀,他們無惡不作你不能在他們面前折腰。爹說我記得你姐的冤,那不是一回事,姜龍再壞也沒要我的地,我不能讓誰把我的地搶去。沉糙跺著腳說你讓姜龍下山幹什麼呀?他看見爹的眼睛裡爆出幽藍火花,爹咬著牙,嗓音哽在喉嚨里像在哭泣。殺了他們。殺了廬方。殺了陳茂那條狗。誰也不能把我的地搶去。

    沉糙跟著爹娘往山上走。他想起那次從縣城歸家的途中,看見姜龍的馬隊從火牛嶺一閃而過。有個聲音穿過年輪時光仍然在樹林間迴蕩,"劉沉糙,上山來吧。"沉糙至今還奇怪,那聲呼喚來自何處來自誰的思想中?誰要我上山?也許是我自己?沉糙這樣想著覺得他始終在某個神秘的圈套中行路,他走不出圈套而茫茫然不知所歸。

    他們跟著秘密嚮導尋找姜龍的蹤跡,在火牛嶺的縱深處他們聞到山靄中浮蕩著一股血的腥味,他們朝血腥味濃處走,看見山背上躺著三匹死馬和幾雙紅麻糙鞋。岩石和干糙上淤著紫色的干血。秘密嚮導說他聽見過火牛嶺的槍聲,他猜姜龍的土匪是往山南去了。沉糙在糙叢中發現一顆球狀晶體,他以為那是一隻小球,走過去拾起了它,它一下子就像磁鐵一樣粘在他手心上,他把手翻過來端詳著,突然尖厲地喊起來,"眼睛,誰的眼睛!"他想摔掉它卻無論如何摔不掉,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拾起了一顆人眼珠子!沉糙像在夢裡,手上一直粘糊糊的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爹和娘來掰他的手時已經掰不開了,沉糙緊握著那顆人眼珠子,就像緊握從前的網球。他看見爹絕望地蹲在一匹死馬身邊。山風吹過來山風現在把我們都捲起來拋到天邊,這就是你走入絕境的感覺。沉糙聽見爹對著死馬說,"死了,再也沒指望了。"沉糙覺得火牛嶺真像一個圈套,在荒涼無人的山頂上你會體會到跋涉後的空虛。你去找土匪姜龍,但土匪姜龍也走了。沉糙忘不了爹面對山南時悲哀而自嘲的笑容。爹從來不笑,爹一笑災難就已經臨頭了。這一天像是夢遊火牛嶺,爹抓著一把罌粟葉子去上山找姜龍!沉糙想爹真是糊塗了,在山上你聽見喊聲你找不到那個人,這就是圈套。沉糙疲憊得要命,只是跟在爹娘身後走。回想起來,他是一直抓著那顆人眼珠子的,他想那隻網球可能一直滾到這裡,網球不見了人眼珠子出現了,他想這也是圈套把我牢牢套住了,我必須抓著這顆人眼珠子。楓楊樹的祖父對孫子說,"傳宗接代跟種田打糧不一樣。你把心血全花在那上面,不一定有好收成。就像地主老劉家,種花得果,種瓜得糙,誰知道裡面的奧妙?人的血氣不會天長地久,就像地主老劉家,世代單傳的好血氣到沉糙一代就雜了,雜了就敗了,這是遺傳的規律。"

    我明白楓楊樹鄉親的觀點趨向原始的人本思維。你不能要求楓楊樹人對劉家變遷作出更高明的詮釋。工作隊長廬方對我說,揪鬥地主劉老俠時曾經問他有什麼交代的,他的回答讓工作隊的同志們竊笑不已,劉老俠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沒操出個好兒子來。"劉老俠又說,"怪我心慈手軟,我早就該把那條狗幹掉了。"那時候廬方已經知道劉老俠說的狗是農會主席陳茂。1950年春天3000名楓楊樹人參加了地主劉老俠的鬥爭會。那個場面至今讓人記憶憂新。劉老俠站在蓑糙亭子裡,從前的佃戶和長工們坐在四周荒棄的罌粟地里。廬方說當時的氣氛就像馬橋鎮趕會一樣,孩子哭大人鬧,好多男子在偷吃罌粟葉子,會場湮沒在干罌粟的氣味中,讓工作隊難以忍耐。廬方說楓楊樹人就是這種散漫的脾氣無法改變,他讓農會主席朝空中鳴槍三聲,蓑糙亭子四周才靜下來。"劉老俠,把頭低下來!"廬方說。

    老地主不肯低頭,他仰著臉目光在黑壓壓的人群中逡巡,神情桀驁不馴,他的鷹眼發出一種驚人的亮度,仍然威懾著楓楊樹人。人們發現劉老俠的臉上與其說是哭泣不如說是微笑。"劉老俠,不准笑!"廬方說。

    "我沒笑,我想哭的時候就像笑。"

    "老實點,把頭低下來!"

    "分我的地怎麼還要我低頭呢?"

    廬方當時朝陳茂示意了一下,他想讓陳茂把他的頭摁下去,但陳茂理解錯了,他衝上去舉起槍托朝劉老俠頭上砸去。一記沉悶的響聲,劉老俠踉蹌了一下又站住了。老地主的眼睛依然放光,他輕輕說了一句,"狗。"廬方說這下會場真正亂了,那些楓楊樹人全站了起來,他看見翠花花戴滿了金手鐲從人群里奔過來,她一路哭嚎直奔老地主身邊,她從一個男人手中搶過一片罌粟葉子給老地主糊傷口,老地主推開她說,"沒你的事,給我滾回家。"翠花花就直奔陳茂去奪他的槍。翠花花一邊跟陳茂撕扯一邊哭罵不迭,"你怎麼敢打東家你這條掏不空的狗xx巴夾不斷的狗xx巴。"楓楊樹人嘩地笑開了。廬方對陳茂喊,"把她拽下去!"但陳茂在翠花花的撕扯下只是躲閃。廬立聽見台下有人喊:"陳二毛,翠花花,×××!"下面的話他聽不清,他忍無可忍地吼,"別跟她拉扯,把她拽下去。"陳茂的臉又紅又白,他罵了一聲臭婊子,然後抬腳踢在翠花花的rx房上,然後陳茂也對女人說,"沒你的事,給我滾回家。"廬方說劉老俠的鬥爭會就開得那樣烏煙瘴氣讓你啼笑皆非。那天天氣也怪,早晨日頭很好,沒有野風,但正午時分天突然暗下來,好多人在看天。在準備當眾焚燒劉家的大堆地契帳本的時候風突然來了,風突然從火牛嶺吹來,吹熄了廬方手裡的汽油打火機。風突然把那些枯黃的地契帳單卷到半空中,卷到人的頭頂上。3000名楓楊樹人起初屏息凝望,那些地契帳單像蝴蝶一樣低飛著發出一種溫柔的嗡鳴,從人群深處猛地爆出一聲吼,"搶啊!"人群一下子騷亂了,3000名楓楊樹人互相碰撞著推搡著,黑壓壓的手臂全向空中張開。廬方的工作隊員扯著嗓子喊,"鄉親們別搶,地契帳單沒用了。"但沒有人聽。廬方說他沒辦法了只能再次鳴槍三聲。他說楓楊樹人什麼都不怕,就怕你的槍聲。三聲槍響過後楓楊樹人再次平靜,所有的地契帳本都被他們掖在懷裡了。他們掖著那些紙片就像掖著土地一樣心滿意足,你能對他們再說什麼?廬方說他最後就讓他們全帶回家了。

    "沉糙,你過來。"爹在喊他。沉糙走到爹的床邊,他凝視著爹伸向虛空的那隻手,那隻手如同地里挨雨淋過的罌粟有一種霉爛的氣味。爹病了。我知道。爹頭一回生病。我知道。爹過不下去才會生病,要靠你了。

    什麼?你老是聽不懂爹的話。當初我應該把你溺在糞桶里。

    當初不如讓姜龍帶你走,當土匪也比當狗強,現在輪到我們當狗了。沉糙看見爹的手裡仍然緊抓著一把罌粟葉子。沉糙說你把它放下吧,收罌粟的人再也不來了。爹點點頭,他的手從空中垂下來在沉糙腰間摸索著。沉糙說,爹,你在摸什麼?槍,我給你的槍呢。在這兒。你放一槍給我聽。只有兩顆子彈,放完了就沒了。

    那就留著吧,路上要用槍。

    沉糙走到床後,娘已經給他收拾好了行裝,一大堆包裹堆放在地上。娘坐在便桶上哭,她總是坐在便桶上哭。沉糙覺得餓,別過臉找那隻裝滿乾糧的黑陶瓮,陶瓮的木蓋已經很久沒有開過了,上面蒙著一層灰。他把手伸進去,裡面空了,只掏出一塊硬邦邦的饃,饃被咬過一口了,月牙形的齒印已經發黑。沉糙抓起饃往嘴邊送時聽見娘叫了起來,"別吃它,那是演義吃剩下的!"他對那隻隔年老饃端詳著,看見演義血肉模糊的臉刻在饃上,但他放不下饃,"我餓。"他一邊乾嘔一邊啃咬,那隻饃像盅藥在肚腹中翻江倒海,他一邊嘔著一邊朝外面跑,聽見爹憤怒地拍著床板,"別吃了,快滾吧快給我滾吧!"沉糙出逃的那天夜裡下著大雨,狗沒有叫,雨聲掩蔽了劉沉糙倉皇迷惘的腳步。第二天清晨劉宅門前留下了一大片像蜂窩一樣雜亂的腳印。去稻田排水的楓楊樹人圍著那些腳印喊逃啦,地主逃啦。現在看起來逃了就逃了,你沒有必要再去追打喪家之犬,廬方說,但是1950年我沉浸在某種亢奮心態中剎不住胯下的紅鬃烈馬。我帶著陳茂和工作隊沿著沉糙的腳印追,一直追到火牛嶺上,我看見沉糙在慢悠悠地爬坡他真的是慢悠悠的一點不像逃亡。他的身上捆綁著五六個包裹,像披鎧甲執長矛的武士出征遠方。沉糙聽見了馬蹄聲回過頭,他像個木偶一樣站著朝我看。陳茂要拍馬上去被我攔住了,我看見他正站在一塊石崖上,我怕他跳下去。我對他喊:"別逃啦,你逃到哪裡都是一樣,逃不出我的掌心。"他們然像個木偶站著不動。後來他開始解身上那些包裹,他將包裹迅速地往石崖下推,我聽見了金屬撞擊山石的清脆的響聲,我猜他把劉家的金銀財寶都推到深澗里去了。

    只留下一個最大的包裹,沉糙就抱著它坐在石崖上等我們上去。我踢踢那隻包是軟的,我看見一些灰白色的粉狀物從破fèng間流出來,發出奇異醉人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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