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頁
"不。""你是非要那膠鞋對嗎?"蔣氏突然撲過去揪住了狗崽的頭髮說你過來你摸摸娘肚裡七個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錢給你買膠鞋你把拳頭攥緊來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觸到了蔣氏懸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見娘的臉激動得紅潤發紫朝他俯衝下來,她露出難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說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給你買膠鞋穿。這種近乎原始的誘惑使狗崽跳起來,他嗚嗚哭著朝娘堅硬豐盈的腹部連打三拳,蔣氏閉起眼睛,從她的女性腹腔深處發出三聲悽愴的共鳴。被狗崽擊打的胎兒就是我的父親。
我後來聽說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禁不住為這輝煌的奇聞黯然傷神。我聽說一九三五年南方的洪水泛濫成災。我的楓楊樹故鄉被淹為一片荒墟。祖母蔣氏劃著名竹筏逃亡時,看見家屋地基里突然浮出那隻木匣子,七八隻半死不活的老鼠護送那隻匣子游向水天深處。蔣氏認得那隻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陳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無比,曾把狗崽的銅板運送到地基深處。她想那些銅板在水下一定是綠鏽斑斑了,即使潛入水底撈起來也聞不到狗崽和狗糞的味道了。那些水中的家鼠要把殘存的木匣子送到哪裡去呢。
我對父親說過,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歡十五歲的拾狗糞的伯父狗崽。
父親這輩子對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許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長狗崽。從一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父親和土地下的竹筍一樣負重成長,躍躍欲試跳出母腹。時值四季的輪迴和飛躍,楓楊樹四百畝早稻田由綠轉黃。到秋天楓楊樹鄉村的背景一片金黃,旋卷著一九三四年的植物薰風,氣味複雜,耐人咀嚼。
楓楊樹老家這個秋季充滿倒錯的倫理至今是個謎。那是鄉村的收穫季節。雞在凌晨啼叫,豬在深夜拱圈。從前的楓楊樹人十月里全村無房事但這個秋季卻是個謎。可能就是那種風吹動了楓楊樹網狀的情慾。割稻的男女為什麼頻頻棄鐮而去都飄進稻浪里無影無蹤啊你說到底是從哪裡吹來的這種風?祖母蔣氏拖著沉重的身子在這陣風中發呆。她聽見稻浪深處傳來的男女之聲充滿了快樂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兒周圍大肆喧囂。她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腹中胎兒,另一隻手攥成拳頭頂住了嘴唇,乾澀的哭聲倏地從她指fèng間躥出去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令聽者毛骨悚然。他們說我祖母蔣氏哭起來勝過墳地上的女鬼,飽含著神秘悲傷的寓意。
背景還是楓楊樹東北部黃褐色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磚樓。祖母蔣氏和父親就這樣站在五十多年前的歷史畫面上。收割季節里陳文治精神亢奮,每天吞食大量白面,勝似一隻仙鶴神遊他的六百畝水稻田。陳文治在他的黑磚樓上遠眺秋景,那隻日本望遠鏡始終追逐著祖母蔣氏,在十月的薰風麗日下,他窺見了蔣氏分娩父親的整個過程。映在玻璃鏡片裡的蔣氏像一頭老母鹿行蹤詭秘。她被大片大片的稻浪前推後涌,渾身金黃耀眼,朝田埂上的陳年干糙垛尋去。後來她就悄無聲息地仰臥在那垛干糙上,將披掛下來的蓬亂頭髮噙在嘴裡,眸子痛楚得燒成兩盞小太陽。那是薰風麗日的十月。陳文治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分娩。蔣氏乾瘦發黑的胴體在誕生生命的前後變得豐碩美麗,像一株被日光放大的野jú花盡情燃燒。
父親墜入干糙的剎那間血光沖天,瀰漫了楓楊樹鄉村的秋天。他的強勁奔波的啼哭聲震落了陳文治手中的望遠鏡,黑磚樓上隨之出現一陣騷動。望遠鏡的玻璃鏡片碎裂後,陳文治漸漸軟癱在樓頂,他的神情衰弱而絕望,下人趕來扶擁他時發現那白錦緞褲子亮晶晶地濕了一片。
我意識到陳文治這人物是一個古怪的人精不斷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精精葉葉上。楓楊樹半村姓陳,陳家族譜記載了我家和陳文治的微薄的血緣關係。陳文治和陳寶年的父親是五代上的叔伯兄弟還是六代上的叔侄關係並非重要,重要的是陳文治家十九世紀便以富庶聞名方圓多里,而我家世代居於茅屋下面饑寒交迫。祖父陳寶年曾經把他妹妹鳳子跟陳文治換了十畝水田。我想楓楊樹本土的人倫就是這樣經世代滄桑浸蝕幾經沉浮的。那個鳳子仿佛一片美麗絕倫的葉子掉下我們家枝繁葉茂的老樹,化成淤泥。據說那是我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給陳文治家當了兩年小妾,生下三名男嬰,先後被陳文治家埋在竹園裡。有人見過那三名被活埋的男嬰,他們長相又可愛又畸形,頭顱異常柔軟,毛髮金黃濃密卻都不會哭。消息走漏後整個楓楊樹鄉村震驚了多日。他們聽見鳳子在陳家竹園裡時斷時續地哀哭,後來她便開始發瘋地搖撼每一棵竹子,借深夜的月光破壞蒼茫一片的陳家竹園。那時候陳寶年十七歲還沒娶親,他站在竹園外的石磨上凍得瑟瑟發抖,他一直拚命跺著腳朝他妹妹叫喊鳳子你別毀竹子你千萬別毀陳家的竹子。他不敢跑到鳳子跟前去攔,只是站在石磨上忍著春寒喊鳳子親妹妹別毀竹子啦哥哥是豬是狗良心掉到尿泡里了你不要再毀竹子呀。他們兄妹倆的奇怪對峙以鳳子暴死結束。鳳子搖著竹子慢慢地就倒在竹園裡了,死得蹊蹺。記得她遺容是醬紫色的,像一瓣落葉夾在我家史冊中令人惦念。五十多年前楓楊樹鄉親曾經想跟著陳寶年把鳳子棺木抬入陳文治家,陳寶年只是把臉埋在白幔里無休止地嗚咽,他說,"用不著了,我知道她活不過今年,怎麼死也是死。我給她卜卦了。不怨陳文治,也不怪我,鳳子就是死里無生的命。"五十多年後我把姑祖母鳳子作為家史中一點紫色光斑來捕捉,鳳子就是一隻美麗的螢火蟲匆匆飛過我面前,我又怎能捕捉到她的紫色光亮呢?鳳子的特殊生育區別於祖母蔣氏,我想起那三個葬身在竹園下面的畸形男嬰,想起我學過的遺傳和生育理論,有一種設想和猜疑使我目光呆滯,無法深入探究我的家史。我需要陳文治的再次浮出。
楓楊樹老家的陳氏大家族中惟有陳文治家是財主,也只有陳文治家祖孫數代性格怪異,各有奇癖,他們的壽數幾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楓楊樹人認為陳文治和他的先輩早夭是耽於酒色的報應。他們幾乎壟斷了近兩百年楓楊樹鄉村的美女。那些女人進入陳家黑幽幽的五層深院仿佛美麗的野虻子悲傷而絕情地叮在陳文治們的身上。她們吸吮了其陰鬱而霉爛的精血後也失卻了往日的芳顏,後來她們擠在後院的柴房裡劈拌子或者燒飯,臉上永久地貼上陳文治家小妾的標誌:一顆黑紅色的梅花痣。
間或有一個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趕出陳家,在馬橋鎮一帶流浪,她會發出那種蒼涼的笑容勾引鎮上的手工藝人。而鎮上人見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會朝她圍過來,問及陳家人近來的生死,問及一隻神秘的白玉瓷罐。
我需要給你們描述陳文治家的白玉瓷罐。我沒有也不可能見到那隻白玉瓷罐。但我現在看見一九三四年的陳文治家了看見客廳長案上放著那隻白玉瓷罐。瓷罐里裝著楓楊樹人所關心的絕藥。老家的地方野史《滄海志史》對絕藥作了如下記載:
"家寶不示。疑山東巫師煉少子少女精血而制。壯陽健腎抑或延年益壽不詳。"
即使是臉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無法解釋陳家絕藥,她們只是猜想瓷罐里的絕藥快要見底了。這一年夏末初秋陳文治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村里倉皇亂竄,他甩開了下人獨自在人家房前屋後張望,還從晾衣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綠綠的褲衩塞進懷裡,回家關起門專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褲衩中有一條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見褲衩以為是風吹走的。他就把家裡的一塊藍印花包袱布圍在腰際,離家去拾狗糞。狗崽挎著竹箕一路尋找狗糞,來到了陳文治的黑磚樓下。他不知道黑磚樓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聽見陳文治的管家在樓上喊:"狗崽狗崽,到這兒來干點活,你要什麼給什麼。"狗崽抬起頭看著那黑漆漆的樓想了想,"是去推磨嗎?""就是推磨。來吧。"管家笑著說。"真的要什麼給什麼嗎?"狗崽說完就把狗糞筐扔了跑進陳文治家。
這事情是在陳家後院穀倉里發生的。那座穀倉碩大無比,在午後的陽光下蒸發著香味。狗崽被管家拽進去,一下子就暈眩起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生穀粒。他隱約見到村里還有幾個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咽著大把生穀粒。"磨呢?磨在哪裡?"管家拍拍狗崽的頭頂,怪模怪樣地歪了歪嘴,說,"在那兒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狗崽被推進穀倉深處。哪兒有石磨?只有陳文治正襟危坐在紅木太師椅上,他的渾身上下斑斑點點灑著金黃的谷屑,雙膝間夾著一隻白玉瓷罐。陳文治極其慈愛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見狗崽的小臉巧奪天工地融合了陳寶年和蔣氏的性格稜角顯得愚朴而可愛。陳文治問狗崽,"你娘這幾天怎麼不下地呢?""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陳文治弓著身子突然捱過來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著跳起來,這時他看清了那隻滾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里有什麼渾濁的氣味古怪的液體流了出來。狗崽聞到那氣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兩隻手護住藍花包袱布,感覺到陳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動他的腰際。狗崽面對楓楊樹最大人物的怪誕舉動六神無主,欲哭無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狗崽身上凝結的狗糞味這一刻像霧一般瀰漫。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濃烈的狗糞味。狗崽雙目圓睜,在陳文治的手下野糙般顫動。當他萌芽時期的精液以泉涌速度衝到陳文治手心裡又被滴進白玉瓷罐後,狗崽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叫喊:"我不是狗我要膠鞋給我膠鞋給我膠鞋。"
我家老大狗崽後來果真抱著雙新膠鞋出了陳文治家門。他回到土坡上,看見傍晚時分的紫色陽光照耀著他的狗糞筐,村子一片炊煙,出沒於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著那雙新膠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狗糞味越來越濃他開始懼怕狗糞味了。這天夜裡祖母蔣氏一路呼喚狗崽來到荒涼的墳地上,她看見兒子仰臥在一塊辣蓼糙叢中,懷抱一雙楓楊樹鮮見的黑色膠鞋。狗崽睡著了,眼皮受驚似地顫動不已,小臉上的表情在夢中瞬息萬變。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糞味又增添了新鮮精液的氣味。蔣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視兒子發現他已經很蒼老。那雙黑膠鞋被兒子緊緊抱在胸前,仿佛一顆災星隕落在祖母蔣氏的家庭里。一九三四年楓楊樹鄉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輸送二萬株毛竹的消息曾登在上海的《申報》上。也就是這一年,竹匠營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筍尖般地瘋長一氣。起碼有一半男人舍了田裡的活計,抓起大頭竹刀賺大錢。嗤啦嗤啦劈篾條的聲音在楓楊樹各家各戶迴蕩,而陳文治的三百畝水田長上了稗糙。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這場騷動的起因始於我祖父陳寶年在城裡的發跡。去城裡運竹子的人回來說,陳寶年發橫財了,陳寶年做的竹榻竹蓆竹筐甚至小竹籃小竹凳現在都賣好價錢,城裡人都認陳記竹器鋪的牌子。陳寶年蓋了棟木樓。陳寶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裡去吸白面睡女人臨走就他媽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