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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走過湖濱,我看見咚伏在糙叢里,很髒很醜。我脫下風衣把它包起來帶回家,並且記住了它被遺棄的地方。我剛才就把它埋在了那糙叢下。它從哪裡來,回到哪裡去。"我聽水揚說話聽出了一個問題。我發現我們的自我介紹並沒有引起他的絲毫反應。他的微笑並非是出自什麼精神上的聯繫,而是習慣。我突然坐立不安起來,捂住眼睛問了他第一個問題:"《紅帆》第五期,你收到了嗎?"

    "《紅帆》?"他想了想說,"我好像不記得這家刊物。""《紅帆》第五期上有你的《無題》,你沒有看到嗎?""是嗎?有可能。但我沒什麼印象了。"

    "有一個叫李彤的大學生常給你寫信,你記得他嗎?""給我寫信的大學生太多。我儘量給他們回信。那個李彤是你同學嗎?""我就是李彤。我已經對你說過三遍了。"我一直捂緊我的眼睛。我怕我看見水揚的微笑會像女孩一樣哭出來。水揚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那一拍里的豐富含義我已經不想去琢磨了。坦白地說我捂緊眼睛想著那隻出賣的手錶那輛出賣的自行車。我上大學前母親從她手腕上摘下了那塊手錶。那輛自行車是我父親的,他騎著它騎了20年然後傳給我,車把上有父親隱約可見的十個指印。父親說,"父母之物可傳三代。"但誰知道它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呢。我見到了水揚才充分意識到從前我是個躁動病患者是個傻瓜蛋是我父母的不肖之子。"水揚是個王八蛋。"那天走出水揚的家門時我對靈虹說。"你說他是什麼?"靈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八蛋。"我咬著牙考慮了一下,又說,"水揚是條惡棍。""你怎麼這樣野蠻?你怎麼這樣辱罵水揚?"她氣憤地踢了我一腳,"他到底怎麼你了?"

    面對靈虹這個美麗白痴我不想訴說。我甩下她徑直往羅家莊方向走,回頭看見小龍山在夕光映照下如同宮殿群落金碧輝煌,那裡的建築、樹木和眾多的鴿群之間蒸騰著稀薄的霧狀晶體,就是那種東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插在腰間,思想在高空飛翔。我突然捉住靈虹的手,我不管那隻手冰涼無望,並且竭力想逃避,我捉住了靈虹的手大聲宣布:"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崇拜名人,讓名人王八蛋都見鬼去吧!"我記得靈虹當時厭憎的眼神,那對我是一個打擊。但是我仍然像個未來大師一樣,熱情地摟住了她,我從背後拚命揪緊了她的馬尾巴頭髮,揪疼為止,讓她尖聲大叫,然後我說,"笑一笑,我的愛人,在我孤獨的時候請笑一笑。"靈虹先是護住她的頭髮,大喊快鬆手,緊接著她轉過臉在我手臂上咬了一口。你不知道那種疼痛多麼強烈。靈虹臉色蒼白,她突然雙手掩面哽咽起來。"我受不了……我已經膩味了你們的遊戲。"我撫摸著受傷的手臂,我知道靈虹開始厭惡了我身上浮躁和狂妄的言行,就像她從前厭惡老皮的懶惰和耽於幻想一樣。但我無法判斷那時候她是否還愛著我,我也無法判斷那天的遭遇是否我們愛情轉折的契機。你要知道我們才相愛了61天,開始或者結束都讓人始料不及。

    我在遊戲嗎?遊戲是什麼?什麼是遊戲?我說不清楚。這個詞一開始被我和靈虹老皮掛在嘴上,顯得瀟灑而富有現代感,後來在好多人中間廣泛濫用,詞義變得含糊不清。你仔細分析一下,遊戲只是單純天真的反義詞。

    六

    南方小城的早晨多霧,麻石路面總是濕漉漉的。一些說不上名的樹木高大蔥鬱,從深院裡華蓋般地升起,覆蓋房屋和街道。你的窗戶總是被一陣若有若無的風所敲打,總是有一種空曠的聲音把你從夢中驚醒,那種聲音就是露珠從樹葉上滾落的聲音,鴿子在屋檐上撲閃翅膀的聲音,還有送牛奶的女人推著小車來到你家門前,那些牛奶瓶輕微地撞擊,琅琅作響。你窗外的世界寧靜安詳。

    我在那裡長到18歲。我18歲的時候天天做夢,夢見一個白衣女人頭髮上滴著露珠從麻石路上走來,她手裡拿著兩張火車票,一張白的,一張黑的,她把手掌攤開後又攥住,讓我猜。我猜到那張黑車票,去搭乘正午時分的火車。雨霧蒙蒙的,父親母親和姐姐都在站台上看著我哭,而我四處張望,尋找那個持白色車票的女人。女人卻消失不見了。緊接著火車開了,車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是雨霧蒙蒙的一片。白衣女人只是一個夢。我想起五歲時我差點在後院的井中喪生。我伏在井邊看見水裡有一張變幻不定的臉。那不像我。我俯下身子去摸他,就這樣掉進了冰涼的井中。我父親當時正在院子裡鋸木頭,他大叫一聲跑過來,把吊桶扔下來,把一大堆木板扔下來,他一邊罵街一邊往井裡扔東西,直到我浮在木板上,拉住他的顫抖的手。

    我渾身精濕地躺在父親懷裡。我指著井裡問:"那人是誰?""就是你!"父親在我屁股上留下生平最狠的一掌。南方小城現在離我很遠。我曾經用三角尺在地圖上量,我現在生活的城市離那兒有1100公里。我回家已經很不容易。

    七

    八月里羅家小院比公共廁所還要臭,豬食雞屎和菜罈子在烈日下迅速發酵,羅家夫婦的脾氣因而也像雞狗一樣暴怒難擋,每天爆發一場內容廣泛的戰爭。有時候他們的戰火壓過邊境,向我燒來。女人和男人打得無聊了,轉過臉來朝樓上喊:"大學生,你天天洗啊洗啊,洗個澡用一大缸水,你的水費要加一元錢了!"男的馬上也摔破一隻破瓦罐罵:"臉白有什麼用?手上沒錢心裡就髒,滾他媽的蛋吧。"我不吭聲。我在水龍頭下惡毒地糟蹋他們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洗頭,直到我的腦袋一層層像被扒開似的疼痛欲裂。我覺得我的房東是天底下最庸俗又最可愛的人。不加水費招來了更嚴重的後果。老羅家開始拉電閘,晚上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沒有燈。我最惱火的就是拉不亮燈,讓我坐在黑漆漆熱烘烘的房間裡像個瞎子一樣。最重要的是我正在寫《井中男孩》,我需要一盞燈陪伴。我考慮過是否向他們低頭交出一元錢,但問題在於我惡火攻心,沒有精神跟他們多費口舌。那天深夜我把水龍頭打開後就捲起鋪蓋和稿紙離開了羅家小院,我準備睡到學院圖書館的長條桌上完成《井中男孩》。我推著破自行車騎上公路時,還聽見嘩嘩的水聲在羅家夫婦頭頂上響,慶賀我的反擊勝利。八月里學院放假了,而我重歸學生生涯,日子過得輕巧富有彈性。我幾乎忘了自己曾經失戀過,我想起靈虹的時候不再有強烈的手yín衝動。有一天我看見一排女學生穿著五顏六色的裙子在圖書館的台階上走上來走下去的,讓一個報社的記者拍下她們幸福的大學生活。我覺得那些女學生又美麗又造作地甘心受騙。我想起靈虹的裙子還掛在羅家小院的門上就有點放心不下。我丟下一堆卡片摘錄對館長說要去大便,飛車奔回羅家莊。我撞開房門後看見靈虹的連衣裙臥在地上,就像她的人形一模一樣。撿起來一抖我大吃一驚,我看見許許多多的小蟲子從裙子的衣袖和褶皺里掉落,黑壓壓地灑了一地。那些小蟲子的翅膀鮮亮透明,閃看藍瑩瑩的光。我斷定那是死去的螢火蟲,可我無論如何不明白田野上的螢火蟲為什麼闖進了空屋死在靈虹的裙子裡。這種場景只有在福克納的小說里才會出現。後來我小心翼翼地抓著裙子溜出羅家小院,女房東從豬廄里衝出來,抓住我的手說:"壞蛋,你的房間還租不租了?"我說,"租,等我在大飯店住夠了再回來租你的豬廄。"我撂開了女房東的沾滿污糞的手。但靈虹的裙子還是被進一步糟踐了。我想靈虹的裙子一直漂漂亮亮的,怎麼突然一下子就這樣髒了呢?

    有一天我走過學院的女生宿舍樓,遇到了又一件前所未有的倒霉事。從三樓窗口突然飛出來一盆水,正好倒在我頭上,我怪叫一聲,在頭頂上摸到的是熱湯、油膩和一根青菜葉子。我大罵著朝那窗口張望,看見一條花裙子在晾衣架上飄飄揚揚。如果換了以往心情好的時候,我會自認倒霉,饒恕所有犯罪的女性。但這個夏天我胸中積聚了滿腔悲憤,我決計找每一個人算帳。我飛速地跑到三樓,推開一間女生宿舍的門,屋裡一胖一瘦兩個女孩騰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著我。"誰往我頭上倒的水?"

    "沒有。"胖的說,"我在睡覺。"

    "我也沒有。"瘦的說,"我在看書。"

    "胡說。"我握緊拳頭敲著她們的床架子,"誰也別抵賴,反正是你們兩個人中的一個,不是你就是她。""我真的沒有倒水。"胖女孩臉上一副天真未鑿的表情,"我才醒來。"我們目光逼向那個瘦女孩。瘦女孩把手中的書啪地摔在桌上,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又抓起一隻布老虎玩,她好像很不樂意回答我。我發現她穿的裙子也是藕色的,和靈虹那條裙子是一丘之貉。她的態度好像是被我澆了水似的。"那麼是你小姐倒的水?"我對她說,"你憑什麼迫害我?""我沒有倒水。"瘦女孩尖聲喊了一句,啪地又把布老虎砸到床上,她的火氣竟然比我還大,"我不想說話!""好吧,你們犯了錯誤都不肯改正。我有辦法收拾你們。"我朝她們微笑了一下,然後指著冷麵美人問胖女孩,"你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夏雨。"胖女孩說,"夏天的夏,下雨的雨。""下雨?"我說,"她是挺會下雨。"

    我走出女生宿舍後發現胖女孩悄悄跟在後面。她把我叫住說,"我看見她倒的水。你可以去找系裡王書記反映。夏雨做錯事從來不肯承認。""當然要反映反映。"我朝胖女孩做了個鬼臉。那個穿藕色裙子的夏雨在我看來和靈虹患有同樣的少女綜合症。我把頭髮洗乾淨以後忽然覺得這只是一件滑稽事了,我已經沒有興趣去系裡反映夏雨的問題了。看在藕色裙子的分上,饒恕世界上一切女孩吧。第二天夜晚我在圖書館裡繼續寫《井中男孩》,突然聽見有人敲門,我以為是老館長前來騷擾我的創作,趕緊藏好稿子換了一堆卡片在桌上,開了門一看竟是夏雨。"是你?"我說,"別害怕,我不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了。""我不是來認錯的。倒一盆水在你頭上其實只需要說一聲道歉。我不過是不想跟人說話。"

    "那你現在幹什麼來了?"

    "現在我想找人說話了。現在我空虛。"

    "那太好了,進來吧。你空虛,我也不充實。"夏雨的眼影和口紅抹得窮凶極惡,在燈光下顯得孤僻而又性感。她把藕色的裙子一撩,跳到長條桌上一坐,說:"今夜孤獨者長談,談什麼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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