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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死,他這會兒還不想死。"
"你把孩子弄成這樣想幹什麼?"
"……你們讓冬子跟著船走一回吧。"外鄉人臉上表情乾澀,直直地盯著祖父乾癟的嘴唇,但是我祖父習慣性地緘默著,隔了好久,祖父說,"送竹童子要挑族祖里的孩子。""冬子姓童。"外鄉人慢吞吞地說。他的長臉仰起來環視著河灘上的人群,顯得超凡脫俗。就在這時祖父發現了他臉上類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聞到了當年在童家屋頂上熊熊燃燒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滄桑油花般地在祖父胸中浮起,也許出於一種消災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應了讓一個垂死的外鄉孩子充當送竹童子的角色。童姓家族的人暴怒地喧譁起來,他們排成人牆站在河灘上,擋住了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麼一個德高望重凝結權力的老祖父,他用皺巴巴的鐵笊籬一樣的手推開了他的下輩們。
冬子的臉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現出幸福而迷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對我笑的呢?在村里他幾乎只認識我一個童姓後代。我看見外鄉人把他兒子扛在肩上,朝跳板走過去。竹條釘成的跳板在他的腳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彈起來。走到河心的時候,外鄉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終仰起的頭這時垂下去,像一隻老羊哺辱羊羔,在他兒子赤紅的小臉上舔了一口。那真是個奇怪的日子。開始融雪了,河水很清冷很晶瑩,竹器船吃水很深。人們站在雪水裡,眺望那個不同尋常的送竹童子埋在一堆新竹器中順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災運還是吉利的象徵,只覺得一縷靈魂的輕煙緩緩卷過了我們的村莊,在每棵竹子每個人衣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張被肺病浸泡的紅臉蛋從此留在村人們的記憶中。
竹器船又一次經過銅炕橋時,一村老小都聽見遠遠的一片槍響聲,槍聲響了足有五分鐘,聽來震耳欲聾。我又驚愕又振奮,仿佛覺得在空氣的劇烈震顫中,方圓幾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傾斜過來。那桿槍射出了美麗的火光,有許多竹子被點燃,竹葉上便騰起紅色的花來。
但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放槍。人們都朝銅炕橋的橋洞裡張望,橋洞裡有一堆火,孤獨地閃爍著,那堆火在橋洞裡已經燃燒了整整一個冬季。
從此不見了冬子的父親,那個外鄉人。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冬子會活下來。更想不到他後來會成為村里最好的竹匠。"祖父跪在一張巨大的篾席上,喃喃地說。他也已經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父一樣,他也年過八旬了。風在夜幕降臨前停息,滿村的竹林靜默下來。圍在祖父身前的童姓後代聽著外面世界的動靜,覺得有一條河咸津津地流過他們的思緒。"也許冬子真姓童,也許他就是童震的後代。"我們聽見祖父在堂屋的幽暗中說最後那句話。
罌粟之家
倉房裡堆放著犁粑鋤頭一類的農具,齊齊整整倚在土牆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狀。那股鐵鏽味就是從它們身上散出來的。這是我家的倉房,一個幽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老奶奶的紡車依舊吊在半空中,軲轆與葉片四周結起了細細的蛛網。演義把那架紡車看成一隻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恆地俯瞰著人的頭頂。隨著窗戶紙上的陽光漸漸淡薄,一切雜物農具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輪廓,你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狀。天快黑了。演義的飢餓感再次襲來,他朝門邊跑去,拚命把木扉門推推推,他聽見兩把大鎖撞擊了一下,門被爹鎖得死死的,推不開。"放我出去。我不偷饃饃吃了!"
演義尖聲大叫。演義蹲下去湊著門fèng朝外望。大宅里站著一群長工和女傭。他們似乎有一件好事高興得跟狗一樣東嗅西竄的。演義想他們高興什麼呢,演義用拳頭砸著門,門瘋狂地響著。他看見天空里暮色像鐵塊一樣落下來,落下來。演義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飢腸轆轆,那種飢餓感使演義變成暴躁的幼獸,你聽見他的喊聲震撼著1930年的劉家大宅。演義搖撼著門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饃。"
有人朝倉房這邊看。演義想他們聽見了為什麼不來開鎖?演義從他們的嘴形上判斷他們在罵餓鬼。餓鬼餓鬼早晚要把你們殺了。演義用腦袋撞著門。有個女傭腰上掛了一串鑰匙走過來了。兩把鐵鎖落下來了,絳紫色的晚光迎面撲來,演義捂著眼睛搖晃了一下,那是因為光的逆差,你看見演義抓起一根雜木樹棍頂在女傭的肚子上。這是他對付他們的習慣(這個動作以後將重複出現)。
"我殺了你。"演義說。
"別鬧,大少爺。"女傭邊退邊說,"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麼?""生孩子。往後你更沒用了。"女傭搖著鑰匙丁丁當當地逃去,回頭對演義笑,"那是陳茂的種呀!"
這一年演義八歲。演義把雜木樹棍插在泥地上,然後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體隨著樹棍搖晃。暮色沉沉壓在一頂小葫蘆帽上。頭頂很疼,飢餓從頭頂上纏下來纏滿他的身體。演義的耳朵突然顫了一下,他聽見娘的屋裡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演義以為是一隻貓在娘的屋裡叫。坐在紅木方桌前喝酒的兩個男人,一個已經老了,一個還很年輕。老的穿白綢子衣褲,臉越喝越紅,嘴角掛滿醃毛豆的青汁。年輕的坐立不安,腰間掛著的銅嗩吶不時撞到桌上。那是長工陳茂,你可以從那把銅嗩吶上把他從長工堆里分辨出來。他的一隻手抓著酒盅,另一隻手始終撫摸在襠部,那是一個極其微妙的動作,內涵豐富卻常被人忽略。"是個男孩,叫沉糙。"劉老俠說。
"男孩。恭喜老爺了。"
"你想去看看嗎?""不知道。"長工陳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兩步又往後退一步,他突然意識到問題:老地主是笑著的。老地主的笑對他來說吉凶難卜。陳茂轉過臉探詢地望著劉老俠。他說,"去不去?"你聽不出來他是問劉老俠還是問自己。"狗!"劉老俠果然大喝一聲。他手裡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砸向陳茂。陳茂看見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塊圓形酒漬,仿佛一隻油蟲在爬。他覺得胸口又熱又疼。
"滾回來!"劉老俠說。
陳茂回到桌前時被劉老俠了一巴掌。陳茂沒躲,只是感覺到那隻油蟲爬到他臉上來了。陳茂站著渾身發粘。他看見劉老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陣響。劉老俠扼住了陳茂的喉嚨,他說,"陳茂,一條狗。你說你是我的一條狗。"陳茂的光腳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嚨被卡住含糊地重複,"我說你是我的一條狗。""笨蛋,重說。"喉嚨被扼得更緊了。陳茂英俊的臉憋得紅里發紫。他拚命掙脫開那雙虬枝般蒼勁的手,他喘著粗氣說,"我說,陳茂是你的一條狗。"
長工陳茂穿過堂屋往外走,經過翠花花的屋子,他聞見翠花花的屋裡散發出一種血的腥香混雜女人下體的氣味。那些氣味使他頭暈。陳茂站在大宅的門檻上朝外面的長工女傭們做了個鬼臉。他用三根手指配合做了一個猥褻動作。那些人在牆角邊嘻嘻地笑。陳茂自己也笑,他脫下酒漬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氣消失了。他看見自己的銅嗩吶在腰上熠熠閃光。他抓起來猛地一吹,他聽見自己的銅嗩吶發出一種茫然的聲音,嗚嗚嗚地響。
陳茂吹著嗩吶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樣,陳茂在劉家的罌粟地里鋤糙,鋤完糙又睡了一覺。在熹微的晨光中他夢見一個男嬰壓在頭頂上,石頭似地撞碎了他的天靈蓋。楓楊樹鄉村綿延50里,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跡。幾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墾植著從貧瘠走向豐厚。你祖先餓殍仙遊的景象到30年代不再出現,30年代初楓楊樹的一半土地種上了奇怪的植物罌粟,於是水稻與罌粟在不同的季節里成為鄉村的標誌。外鄉人從各方遷徙而來,楓楊樹成了你的鄉土。你總會看見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你總會聽說黑色大宅里的衰榮歷史,那是鄉村的靈魂使你無法迴避,這麼多年了人們還在一遍遍地訴說那段歷史。
祖父把農舍蓋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戶朝向河水,煙囪聳出屋頂,象徵著男人和女人組合的家庭,父親晨出晚歸在水稻與罌粟地里勞作,母親把雞鴨豬羊養在屋後的欄廄里,而兒子們吃著稀粥和鹹菜,站在河邊凝望地主劉老俠的黑色大宅。楓楊樹人體格瘦小而靈巧,晚上有一種相似的滿足慵懶的神情。1949年前大約有1000名楓楊樹人給地主劉老俠種植水稻與罌粟,佃農租地繳糧,劉老俠賃地而沽,成為一種生活定式,在我看來那是一個典型的南方鄉村。祖父告訴孫子,楓楊樹富庶是因為那裡的人有勤儉持家節衣縮食的鄉風。你看見米囤在屋裡堆得滿滿的,米就是發霉長蛆了也是糧食,不要隨便吃掉它。我們都就著鹹菜喝稀粥,每個楓楊樹人都這樣。地主劉老俠家也這樣。祖父強調說,劉老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見他的崽子演義了嗎?他餓得面黃肌瘦,整天哇哇亂叫,跟你一樣。
家譜上記載著演義是劉老俠第五個孩子了。前面四個棄於河中順水漂去了,他們像魚似的沒有腿與手臂,卻有劍形擺尾,他們只能從水上順流漂去了。演義是荒亂年月中唯一生存下來的孩子。鄉間對劉老俠的生殖能力有一種說法,說血氣旺極而亂,血亂沒有好子孫。這裡還含有另一層隱秘的意義。演義是他爹他娘野地媾合的收穫,那時候劉家老太爺尚未暴斃,翠花花是他的姨太太,那時候劉老俠的前妻貓眼女人還沒有溺死在洗澡的大鐵鍋里,演義卻出世了。家譜記載演義是個白痴。你看見他像一隻刺猥滾來滾去,他用雜木樹棍攻擊對他永遠陌生的人群。他習慣於一邊吞食一邊說:我餓我殺了你。你可以發現演義身上因襲著劉家三代前的血液因子。歷史上的劉家祖父因為常常處於飢餓狀態而練就一副驚人的胃口,一人能吃一頭豬。演義的返祖現象讓劉家人警醒,他們幾乎懷著一種恐懼的心理去奪下演義手裡的饃。很長一段時間裡演義迷戀著一隻黑陶瓮,陶瓮有半人高,放在他娘翠花花的床後,床後還有一隻紅漆便桶,那兩種容器放在一起,強烈地刺激他的食慾,演義看見瓮蓋上灑著一層細細的爐灶灰,他揭開瓮蓋把裡面的饃藏在胸口跑出去,一直跑到倉房外的木栩子山上。有人站在那裡劈栩子。劈栩子的人是演義的叔叔劉老信。你看見劉家叔侄倆坐在木栩子山上狼吞虎咽的模樣總是百思不得其解。演義總是把指印留在瓮蓋上。演義看見爹拎著鞋追過來,爹抓住他的頭髮問,"今天偷了幾塊?"演義使勁咽著饃說,"沒偷,我餓。"演義聽見爹的鞋掌響亮地敲擊他的頭頂。頭頂很疼。"今天偷了幾塊?""不知道。我餓。""你還給誰吃了?""給叔,他也餓。"演義抱住他的頭頂,他看見爹從木栩子山上走下去,木栩子散了倒下去一地。爹拎著鞋說,"餓鬼,全是餓鬼。劉家遲早敗在你們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