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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為什麼私藏兇器?"
這時候我真的懵住了。我沒有兇器。我從來不打架為什麼要私藏兇器。我說,"你們弄錯了,我沒有兇器。"然後我把帆布包朝前面推了推,讓他們檢查。揪住我的警察從口袋裡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走了過來,他斜視了我一眼然後刷地打開帆布包拉鏈。我看見他飛快地掏出一把手槍來。我鬆了一口氣,差點又笑出來。但我拚命忍住了。因為那是一把香港產的塑料手槍,形狀逼真,但畢竟不是兇器。"是玩具手槍,給我小侄子玩的。"
他把塑料手槍在手上掂了掂,臉色惱怒。他繼續在包里摸索著,又抓出一把西瓜刀,拎著刀柄朝我晃著。"這又是什麼?""西瓜刀,不是兇器。"
"現在沒有西瓜,為什麼帶西瓜刀?"
"到夏天就有西瓜了。"
"狡辯,凡是十公分以上的刀具都算是兇器。是條例。""我不知道這個條例。"
"帶你來就是讓你知道。手槍和刀我們沒收了。現在你可以走了。""沒收刀我沒說的,但槍是玩具為什麼要沒收呢?""玩具槍也不准攜帶上車。這也是條例。"我終於站起來,腦袋已經被攪得像一團漿糊,我真的像一個被假釋的犯人朝他們點點頭告別。突然想起我是來坐火車的,趕緊朝候車室跑。候車室的燈光再度隱去,我看見我坐過的那排長凳上已經空無幾人。我揮著車票朝檢票口闖。那個女檢票員眼疾手快地把柵欄門拉上。她說你幹什麼?我說我坐火車。她奪過我的車票看了看,對我微笑著說,"放你進站你也趕不上那趟車了,火車比人跑得快你明白嗎?"我把包掛在脖子上愣了一會兒,然後我說,放你媽的狗屁。她擰起柳葉眉說,罵誰?我說我罵全世界,罵全世界,不關你的事。我又去找那把傘,根本不見傘的蹤影,傘也讓誰偷走了。我朝外面走發現那場雨已經下了很長時間了,我竟然不知道。知道了也沒辦法,有人想偷你的傘你只能去商店買一把新傘。買一把新傘沒什麼,可惜的是我最喜歡的塑料手槍被沒收了。
沒有第二節
我給江南路11號的公寓起名為太陽大樓。那是我爺爺革命六十年得到的禮物。他把房子裡的所有辱白色門窗壁櫥都漆上了一層紅色,然後交付我使用。我說為什麼要把白房間漆成紅房間?他說不能讓你太資產階級化了。紅的使人進步,白的使人墮落。我覺得爺爺的思維很可愛,對這種嬰兒式專制你只能聽之任之我行我素。我在牆上貼滿了從各種畫報上剪來的彩色畫頁,從拳王泰森到性感女明星金斯基到美國總統里根,那些人爺爺都不認識,他問我這是哪路英雄?我說是美國共產黨,他就朝我頭頂刷了一巴掌,"你騙人,哪國共產黨也不是這種熊樣,不穿衣服嗎?"我說那我沒辦法他們穿不穿衣服你可管不著。那是美國啊。
太陽大樓的居民習慣於蝸居生活,有時候我在樓下的信箱邊看見那些深居簡出的鄰居,他們的臉上有一種縱慾過度營養不良的晦氣。他們夾著報紙慢慢地上樓,臀部像地球一樣沉重,我不知道他們從早到晚忙了些什麼,搞成這種半死不活的樣子。以後太陽落山了,以後天就黑了。從太陽大樓的各個窗口湧出電視機的音量,射鵰英雄郭靖播音員杜憲羅京還有美國唐老鴨歌星×××吵成一團。偶爾夾雜著一隻飯碗砰然落地的聲音。這就是夜晚了。
夜裡難熬,有時我穿過回形走廊去樓頂平台,一路打開所有熄滅的燈,我看見那把木梯依然躲在隱秘的角落裡,我把梯子架到通口爬上去。太陽大樓如今失去了新鮮的意味,讓我喜歡的事物只有這樓頂平台了。
平台上的四座碉堡實際是四隻大水箱,除此之外它基本上是一片城市的糙原。糙原中央有一隻斷腿的靠背椅子,從我頭一次上平台起那隻斷腿椅子就孤獨地站著,不知道是誰把它放在那裡的。我如果坐上去就感到自己成了一位現代國王,身邊的世界清涼而神聖,一切都已遠去,唯有星星和月亮離你很近。夜露墜下來了,西北方向的鐵路上駛過夜行貨車後我將聽見某種神秘的召喚。我總是聽見那把椅子折斷的聲音,咔嚓,輕輕的然而深邃富有穿透力。早在一九八六年我就聽見了這聲音。我在平台上靜坐著,聽見從我的背後響起了這聲音。我回頭看了但什麼也沒看見,那天月光昏暗。第二天聽說夜裡有人跳樓身亡。太陽大樓的居民圍著樓下一攤血漬驚慌失措,我手腳冰涼,我想我怎麼沒看見那個人,事發時我就在樓頂平台上,卻沒看見那個人。
自殺者把一隻彩色風車插在水泥裂fèng里後跳了樓,我看見那隻風車就想起人的身體在空中自由墜落的情景。人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孩,穿著白衣白裙,長發遮住了半邊臉。一九八六年夏季在恍惚中過去。我漸漸懷疑那是我所熱戀的女孩。我懷疑,別人也這樣懷疑,懷疑我把女孩從樓頂平台上推下去了。這幾乎是一個神秘的命題,我從來不告訴你樓頂平台上的事。每當月光明淨的時候,我夾著一本書在月光下閱讀,現在讀的書是約翰·韋恩的《打死父親》,告訴你書名不要緊,反正你找不到這本可怕的書。
關於雷鳥
我馬上就要寫到這個故事的主人公了。主人公不是我,是一個叫雷鳥的傢伙。雷鳥是一個三流詩人,就是被我爺爺稱為拉文化屎的人。雷鳥在一九八七年失蹤了。縱觀他的歷史你可以說那是一隻臭名昭著的壞蛋。認識他的人有一半要找他算帳(包括我在內),但是我們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你如果在某個陌生的城市街道看見雷鳥,請一定幫助我們把他揪住。雷鳥的外貌特徵如下:
一、刀把型臉。嘴唇發黑。眼睛小而亮。留藝術型鬍子。身高一米八○左右。二、穿黑色西裝,結斜條紋領帶,攜帶一隻人造革公文包。三、神情恍惚,神情很恍惚。
現在想起來我可能很早就認識雷鳥,我們這裡的交際圈有點像多米諾骨牌,誰先一動,數不清的人就全部動起來,一個撞一個,撞到後來你會在街上碰到一些陌生人對你說,你好。你停住腳對他說,最近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出去旅遊,發表新作了嗎?但你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後來我走到街上就會覺得我認識世界上一大半人口。雷鳥就屬於這種情況。那還是我剛剛搬進太陽大樓時,有一天傍晚聽見有人敲門,我問是誰,門外的人說開了門就知道了。我打開門看見一個風塵僕僕夾著公文包的人斜倚在牆上,他把一隻手伸給我,我握了握他的手卻沒有想起他是誰。
"雷鳥,詩人。"他闖進來自我介紹。
"雷鳥,你好。"我說。"坐吧,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我們在馬丘家見過的。"他坐下來把公文包扔到我床上。"馬丘。"我說。我連馬丘也想不起來是誰。"馬丘去了美國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才從深圳回來,昨天下的飛機。"
"聽說了,你是去旅遊觀光的。"
"不,我在那裡做生意,我跟小田合夥開了個小公司。""哪個小田?""田副省長的兒子呀,我們公司專門與外商洽談生意,成交額很高。""談汽車還是聚乙烯?"
"不。"他突然大笑起來,"談辱罩和所有婦女用品。""這生意不錯。"我也笑了。這時候我發現他確實面熟,但不清楚是不是在馬丘牛丘還是豬丘家認識的。對於我來說這無關緊要。然後我看見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說:"我肚子餓了。餓得咕咕叫。"
"那就吃方便麵,再看看有沒有雞蛋?"
"什麼都行,我不講究吃。"他聳聳肩。
那是一九八六年秋季的一天,夜裡雷鳥要求留宿。我看見他把黑西裝脫下,認真地疊好搭在椅子上,然後倒在地鋪上就睡去了。我注意到他睡覺姿勢很怪,是俯臥著的手腳朝四處攤開,好像一個不幸的墜樓者。當時我無法預知雷鳥後來的事,只是認為人不應該採取這種艱難的姿勢睡覺。我要是個能預知後來的哲人,當時就應該把雷鳥捲起來扔到窗外,免得後來他把我的兩千元錢借去然後一去不回。
我是一個洋雞蛋
在生活中我只是一個洋雞蛋。這是我爺爺對我的評價,他總是將我比喻成一個洋雞蛋,我想那是因為雞蛋表面光滑實則脆弱經不起磕碰的緣故。至于洋的含義很明顯,因為我不止一次對我爺爺說過,我要偷渡去香港然後到美國去到法國或者荷蘭也行。我爺爺最痛恨崇洋媚外的人。其實我不敢。我說過我基本上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即使敢也不成,說不定我溜過了國境線又想打道北上去內蒙古開闢一個牧場。我身上集中了種種不確定因素,整體看也許真的像一個洋雞蛋。我在一家臨時成立的有獎募捐基金會工作,這是一份清閒而有趣的工作,每周上三天班去辦公室起糙印製種種獎券票面:主要是殘疾人基金環境保護婦幼健康和大學生運動會等等。我懷疑正是這裡的清閒有趣培養了我的煩躁情緒,我上廁所的時候總是把門關緊了,憋足氣連吼三聲,嗚——嗚——嗚。我的同事問我怎麼啦?我說憋得慌。他們說哪裡憋得慌?我說哪裡都憋得慌。他們又問誰讓你受的氣?我說沒有,沒有誰讓我受氣,我自己受自己的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一九八七年我又無聊又煩躁,有天他們守著煤氣取暖爐開會,我偷偷地把大吊扇開關按了一下,然後我就走了,我聽見他們的鬼叫聲心裡就舒坦了一些。我知道天很冷不能開弔扇,但開開弔扇也無妨。我就是這樣想的。當你隔著玻璃看見一群人的頭髮讓風吹炸了,你會覺得這一天沒有白過。現在我坐在窗前,看見一九八七年我自己委瑣而古怪的形象,我在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上走來走去,碰到人頭攢動的地方就朝里鑽。我看見汽車輪子撞死了一名騎車的婦女,她的自行車像一隻絞麻花橫在血泊里,還有一捆韭菜放在塑料筐里,一隻高跟皮鞋丟在你的腳邊還冒著熱氣。我看見兩個男孩在廣場的糙坪上表演硬氣功,一個用鐵索把自己繞上一圈二圈三圈,然後大吼一聲把鐵索繃斷(我懷疑鐵索上本來有裂口);第二個是無腿男孩,他坐在糙地上把一隻鋁飯盒送到你面前說,"各位先生太太同志大爺行行好,給俺們一點吃飯錢,你要不給就不是人啦!"(我沒有掏錢是想嘗嘗不是人的滋味。)我還看見過華僑商店門口穿牛仔服的外幣倒爺坐在台階上,像一排衛兵監護著來往行人,我走過那裡時突然有好幾隻手拽我的衣角,"美元有嗎?""兌換券有嗎?""要日元嗎?""長箭短萬寶,一樣六塊八。"我把這些手一一拍開,然後坐下來。我坐在倒爺們的隊伍里覺得很自然很親切,我比他們更快樂。因為我什麼也不要兌換,我要兌換神經和腦子找不到顧主,誰肯跟我來換?有一天我看見雷鳥在一棵大柳樹背後跟人兌換著什麼,等我朝他跑過去卻找不見他的人影了。雷鳥神出鬼沒富有傳奇色彩是事實。後來我問他去大柳樹背後幹什麼。他說什麼大柳樹?我說你在黑市倒騰美元吧。他說你看花了眼,我雷鳥從來不去黑市,我有三千美金,彼得送我一千,桑德堡送我一千五,還有雪莉送過五百。彼得要保我去加利福尼亞。我說你跟他們什麼關係?雷鳥揮揮手說跟你說了你也不理解,你知道什麼叫雞jian嗎?你知道美國女人一夜需要多少個高xdx潮嗎?雷鳥臉上洞察世界的表情很容易把你鎮住,我說去你媽的蛋,原來你賣身投靠。雷鳥嘆息一聲然後仰望天空說,這一代人沒有英雄,這一代人都在做美國夢。他們都在逃離一條巨大的沉船。兄弟,逃吧,你不是英雄就是逃兵。也許雷鳥留下了偉人式的箴言。後來我經常想起這個英雄和逃兵的問題,想起水中沉船到底誰在船上誰在水中推呢?問題不一定需要答案,後來衍變成口令,後來雷鳥到我的太陽樓來時就要背口令:"口令?""英雄。""逃兵。"然後雷鳥那混蛋就嬉笑著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