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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幾天村里人都聽到了老者們對桂花林子的描述。無法判斷災難是否會降臨我們村子,但是如果那幾天誰抓到偷花賊,偷花賊將被野獸般躁動的村里人活活殺死。"你見到偷花人了嗎?"我父親曾經把我逼到門角里,用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掃視我。

    我偎著牆朝父親搖頭,從門fèng里朝小碼頭那邊張望。"你見到偷花人不殺了他嗎?"父親抓住我的身子搖了搖。我突然有點想哭,拚命摔開父親石頭般的手臂。"沒有見到。見到了我就殺他!"我一邊往外邊逃,一邊回頭朝愣怔著的父親喊。不知怎麼就跑到小碼頭上。我這幾天總看見河上有水花,似乎有人向桂花林這邊鳧過來。到了岸邊才知道是幻覺,也可能是太陽亮得出奇的緣故。我無法忘記那兩個小水妖似的偷花賊。無法忘記她們帶給我的內心的屈辱和不安。說不定她們最後偷走的桂花枝就是老桂花王樹上的王冠,那麼村裡的這場災難也就是我釀成的。我跟著父親,一起搬到小碼頭的竹寮去住。我們是去看守成熟到頂的桂花林子,白天黑夜的都不能睡死。要捕住所有的偷花賊,要等到那三天的大風吹臨我們的村子,桂花全從樹上落下來,才能撤離桂花林子。

    "風快來了。風來了這些桂花就全沒了。"我父親躺在鋪滿碎桂花瓣的泥地上,望著天。天空被虬爪似的桂花枝割成四分五裂的小天窗,藍得晶瑩剔透,偶爾有雲飄過一塊塊的天窗,父親實際上就是在矚望那些雲。

    而我是在等待偷花賊。偷花賊會來的。也許那兩個小水妖會再次鳧過河來,闖入祖先的桂花林,那我就有了機會,我不會饒了她們,不會辱沒我的古老而剛烈的童姓家族。那天發生的事情一開始就不同尋常。是一個彌滿金色霧靄的黃昏。我們從竹寮的小窗里發現了那個奇怪的陌生人,他安然自得地坐在我們村的桂花林子裡,把煙吸得一明一滅的,仰著頭,環視偌大的桂花林子,我們走過去。他肯定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但是陌生人竟然沒有朝我們看一眼。"是偷花賊嗎?"我父親冷不防奪下了陌生人叼著的菸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滅了。

    陌生人長得很瘦,臉上浮現出疲倦的神色。他朝我們溫和地笑了笑,一點也不驚慌。我看到他頭髮上凝著幾顆亮晶晶的水珠,他大概也是鳧水過來的。

    "我不偷。我幹什麼要偷盜?"陌生人突然反問道。父親對著陌生人虎視眈眈的,他早已把那根大麻繩抓到了,在手背上絞著,我看父親似乎不想急著動手,他粗魯地發力,突然推了陌生人一把。陌生人不動,他防備了。"偷花賊,你從哪兒來的?"

    "山南,山南原先也有桂花樹的,後來一棵也沒了。""你他媽想把這些樹搬回去嗎?"

    "搬不了。"陌生人依然疲倦地微笑著。他懶散地站起來,在我們前面走,往林子深處去。我跟在他乾瘦的身影后,朝他做了個兇狠的掐脖子的動作,然後用眼睛詢問父親:要不要殺他?父親手裡還提著繩子,喘著粗氣盯緊了陌生人。我的那個動作他看到了,但是卻沒作出應有的反應。我又去拽拉他的石筍般的手臂,這才覺出父親的異樣。他那雙灰狼才有的眼睛已經是很茫然了。"他不是偷花賊。"我聽見父親嘟嘟囔囔地說。黃昏的桂花林子一片寂靜,弧形的紫金光暈沉澱後,林子漸漸地呈現出深不可測的幽暗。那個陌生人簡直像法師施展巫術一樣,讓我們父子倆追逐著他。後來他在桂花王樹前站住了,歪著頭看那片已經疏鬆的花影。我們看見他伸出一隻手掌,如同村里人一樣,溫情地朝粗壯的樹身貼了一下。父親衝上去,揪住了那陌生人的手。

    "你這個怪物,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我聽說這棵桂花王快不行了。來看看,我從來沒見到過這棵樹。""你還是滾得遠一點好,不准對這樹說東道西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前長在山南的那棵樹,我想把這樹上的花要回去,我們山南的釀酒廠沒有桂花了。""狗日的你真想把性命丟給我們村子嗎?""我給你們好多錢。我花好多錢把這些桂花買回去。山南已經沒有一棵桂花樹了。"

    我父親沉默著,眼睛重新泛出了我熟悉的凶光。他咬著嘴唇冷冷地笑起來,在桂花林的幽暗中摸索著綰好繩套。緊接著那隻繩套飛鳥般從父親手中放出,飛過我的頭頂,落在陌生人的脖頸處。陌生人猛地回過頭來。他沒有受驚,似乎一切都在預料中,只是他對父親長久的注視使這個黃昏凝重起來。我有點透不過氣來。"你當真要把我殺死嗎?"陌生人輕輕地說,聲音很疲憊,"你現在殺我很容易。我累極了,從山南走了整整一天到這裡,我一點力氣都沒了。"父親緊了緊繩套,又鬆了。陌生人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看見許多桂花星子從樹上落到了他蓬亂的頭頂。暮色愈來愈濃重,陌生人被繩子套住的身影像一面瘦削的山,倔強地立在我們面前。"你才是個真正的偷花賊。可你怎麼偷得走我們村的桂花呢?這裡到處有童姓祖宗的神靈附在樹身上。"父親說。"我不偷。我花好多錢買你們的桂花,我花好多錢就是要買桂花,山南沒有桂花了。"

    "你們難道不能用其它什麼釀酒嗎?你們真他媽見鬼了。""我們喝慣了桂花酒的,許多遠地方的人也喝慣桂花酒的。我們不知道桂花現在這麼難找,原先山南是有桂花樹的。每年能釀出好幾千罐好酒來。山南的桂花從來都是採下樹釀酒的。"扣著繩套的陌生人說起這些仿佛掩飾不住山南人的傲氣和自尊。他的瘦臉上明顯流溢著桂花的動影,在黃昏里最後一次閃爍。但是他確確實實累得不行了,疲倦的眉眼間透出一種不祥的氣色,使我想起常常經過林子的耍猴人。我父親走過去,不讓那個枯樹一樣的身子倒在桂花王的樹幹上。他解開了那個繩套,對陌生人說:

    "你滾吧滾回你的山南去吧。"

    陌生人摸了摸被勒出血痕的脖頸,深深地嘆息了一聲。我們看見他往林子外面走,步子踉蹌不定,一路用手觸碰著我們村的桂花。快到河邊的時候,陌生人突然站住,看了看深藍深藍的天空,回頭朝我們這邊喊:

    "你們看看天,要起大風吶。"

    那聲音聽起來悲涼極了。我父親渾身顫抖了一下。"那個山南人又來了。"

    "我早看到了,別去管他。"

    "他怎麼老是坐在那兒東張西望呢?"

    "他不會偷桂花的,別去管他。"

    父親伏在竹寮的窗洞前,遠遠地注視著桂花林里的那個人影。每天黃昏,當滿樹的桂花在深秋作著燃燒的時候,山南來的陌生人便出現在桂花林里。不知道他靜靜地想些什麼,在我看來,他比那兩個偷花的小水妖更神奇,更具一種震懾人的法力。"他也在等風來呢。三天的風一吹,我們的桂花就全落在地上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等桂花落光了,我們就回家去住。""我們怎麼沒抓住偷花賊呢?"

    "今年我們的運氣不好,要不然就是今年的運氣好了。"父親一笑起來眼睛就有點古怪。他在那些黃昏中顯得格外的陰鬱和焦躁。那天他在竹寮里走來撞去的,拖著原先掛在桂花王樹上的大麻繩。我覺得他不像是要捆那個山南人,他眼睛中類似灰狼的神情幾天來沒有重現,後來我看見他把大麻繩掛在了自己身上,然後又用牙咬住嘴唇,古怪地笑。"我覺得明天就要起風了。今天我要去跟山南人談一談。什麼事都要有個了結。"我不知道父親要幹什麼。只是記得在竹寮吸吮的夕光里,父親那張童姓家族特有的方臉膛突然變模糊了。那天夜裡的桂花香得奇特,我總想著去看看桂花林子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在被風吹落的前夕反而更香呢。但竹寮的窗和門都被父親反扣牢了。他一個人到桂花林子裡見山南人了,他把所有的桂花香從竹寮fèng里趕進來,催我入睡,我睡在黑沉沉的竹寮里,一個一個地做了許多夢。大概是凌晨的光景,我被突來的大風吹醒。風真的在這一天來了。我看見竹寮的門和窗都被第一場大風粗暴地推開,桂花從樹上地上紛紛揚揚旋起來,金星似地滿天亂舞,扑打著我的眼睛。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夜的不同尋常,頂著強勁的大風闖到了外面。一夜間我們村的桂花消失了。水邊的桂花林子光禿禿的,迎著八面來風搖晃個不停。我在滿地的桂花堆里狂亂地跑著、喊著,尋找著父親。可是父親和山南的陌生人從桂花林里消失了。這就是我們村里人害怕的風等待的風啊。我覺得自己也要被風吹起來像一枝桂花那樣飛起來了。

    我後來站到了小碼頭的石板上,這裡飄落的桂花幾乎陷沒了我的腳背。我光著腳在風中顫索,因為我發現了父親如何"了結"的秘密。一年四季泊在小碼頭邊的白木大船在風中下了水。船已經走了很遠了。我看見了那船在大風中火焰般扇動的桂花,船過處的河水竟然染成了明晃晃的金黃色。我看見了船上的父親,還有那個從山南來的陌生人。風把他們的桂花船撞得顛簸著,旋轉著,但是父親和山南人卻像兩棵桂花樹堅實地長在船上。他們在風中向河的下游漂流,離我們的村子越來越遠了。還是凌晨。大風沒有把熟睡的村子搖醒。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村里那幾個早醒的老人首先聽到了我的喊叫聲。我赤腳站在溫暖的桂花堆里。我站在蒼涼的碼頭上一遍一遍地喊:"偷花賊——""偷花賊——""偷花賊——"我的父親從此再沒有回到故里來。

    從此就有了山南的有名的桂花陳釀酒。

    從此就有了童姓族譜上這一筆雜色的記錄。三年前我們這一帶乾旱,河水見了底。那片桂花樹林在整整一個秋天裡,沒有開花。那一年本來輪上我看守桂花林的,可是我在一個夜晚,恍恍惚惚地鳧過了河,後來到了山南,想尋找我的父親。在山南熱鬧的集鎮上,我發現了桂花。桂花全一束一束地捆好,堆在小攤子上。有兩個女子把身體藏在花堆里,露出她們富於誘惑的臉,向眾人出售那些桂花。她們也許就是會鳧水的小水妖。

    我混在山南的陌生人當中,擠上去買了一束桂花。沒有人認識我,賣桂花的女人也不認識我。但是我什麼都記得,我是從一個充滿悲傷和迷惘的村莊裡來的。

    祭奠紅馬

    我的父老鄉親,你們已經倦於守望。無論如何,那匹紅馬是永遠消失了。河川里的細流流了這麼多年,谷地里搖曳著新鮮的野蕎麥和香茅糙,早年間嗚咽的風變換了聲音,迴蕩在水波之上,喚起你的回憶,但是那匹馬永遠消失了。隨著紅馬遠去的是一個來自怒山的男孩。他爺爺喊他鎖,他的名字也許就叫鎖。鎖就是傳說中那匹紅馬的小情人。鎖出現在故事中時,你注意聽我爺爺吹響銅嗩吶,聲音很像一種啼哭。那就是鎖的啼哭的模擬,鎖是一個酷愛啼哭的孩子。你要把鎖想像成一個滿身披掛野藤的裸身男孩,他站在河川里撒尿,抬起頭猛然發現紅馬在遠去,一匹美麗異常的紅馬鬃毛飄揚,四蹄凌空,正在遠去。鎖把手指頭含在嘴裡,開始啼哭。你想像鎖是很多年前棄莽山野中的孩子,他的哭聲驚動了水中的柳條魚和空中的山雀。有一隻羽毛呈現翡翠色的山雀飛抵鎖的肩頭,和你一樣靜靜地諦聽男孩沙啞的哭聲。那時候鳥類動物是不怕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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