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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胡還倚在我的胸上。我終於沒有拉響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幾天的事。後來村里人知道了這事,都說我不懂事。說我那天無論如何要讓祖母聽聽那把二胡的。我很難受。我不會拉二胡。
秋天下最後一場大雨的時候,我母親從箱子裡找出了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幾年前自己fèng的,顏色像太陽一樣又紅又亮。我見過村里幾個死去的老人,他們身上最後一件衣服都挑選了鮮亮的顏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母親把紅色的老衣掛在她房裡,光線黯淡的房間便充滿了強烈的紅光。母親說是為了鎮邪。紅顏色能鎮邪,後來我母親打開了祖母常年鎖著的一隻黑漆木盒,木盒裡空空的,我母親眼裡閃過一絲慌亂,急忙走到後門去。
"沒有了。"母親對編竹簍的父親說。
"什麼沒有了?""那塊金鎖。"母親說,"我嫁過來的時候她給我看過的。又不想要她的,她幹什麼藏起來呢?"
我父親沉默了一陣子,來到祖母身邊,輕輕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娘,你的金鎖呢?"
"沒了,早沒了。"祖母那會兒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著父親的臉。"娘,我們不要,讓你老帶走的。"母親說。"我不帶走,死了還帶金鎖幹什麼?"祖母說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輩子最後一次微笑。笑得那樣神秘,讓人永遠難忘。我父母親凝視著她布滿皺紋和老人斑的面容。愣怔了半天,等著她告訴什麼。但是祖母閉上眼睛了,不再說話,微笑也漸漸消退。父親站在那兒,忽然渾身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他朝母親背上推了一把,沙啞著嗓子說:"走吧。"
他們兩個踮著腳尖,輕輕地離開。祖母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中繼續著她的夢境。我祖母清貧了一輩子,沒有留給家裡任何值錢的物件,連唯一的金鎖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只有一捆一捆的舊粽葉還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沙沙沙地響。
在長長的秋天裡,我在祖母留下的舊粽葉下面出出進進,總能聞到白羊湖邊蘆葦的清香,春天那個祖母的季節就浸潤著這股清香。我料定在每年的端午節,祖母還會將溫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的脖頸掛上那只用紅線紮緊的"小腳粽"。我掛著這隻粽子跨出家門,走過村弄,在白羊湖一帶燕子樣掠過。走過春天走過秋天,即使在白羊湖外面的世界裡,祖母的粽子也會留下永恆的清香。祖母的墳在白羊湖邊。墳上長著一株嬌黃的迎春。沒有青糙,青糙還沒有長出來。
清明去掃墓的時候,母親帶著錫箔和紙錢,我拿著又一株迎春,父親卻在臂彎里挾著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一開始我就覺出氣氛的異樣。一路上,我不時用眼光詢問父親,但不敢開口。父親走在野糙及膝的湖邊小路上,經常仰起頭,望一望四月里晴朗湛藍的天空,神情肅穆而陰鬱。事情發生在祭墳以後。那會兒墳上的紙錢還沒燃盡,湖風吹過時紙錢帶著火星紛紛揚揚地騰起來,好像凌空飛舞的黑蝴蝶。我看見父親慢慢地朝祖母的墳頭跪下去,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墳頭上,墳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隨之又躥出一群楓葉般的火苗來。
我祖父的紫擅木二胡被點燃了。
我又茫然又恐懼地注視躺在火焰里的二胡,注視父親被火光映紅的肅穆的臉,他那雙眼睛裡此刻充滿了紫檀木二胡奇怪的影子。我一下子憶起了多年來父親仰視房梁的目光,那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和祖父留下的二胡糾纏了多少年啊。
但是為什麼要燒掉祖父的二胡為什麼要燒掉祖父留下的二胡呢?父親仍然跪在墳前。母親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眼裡卻湧出淚水。我祖母在墳下,她在無底的黑暗裡應該看見這楓葉般的火焰了。湖風從蘆葦叢中穿出來,在空蕩蕩的灘地東碰西碰。我們面前的火焰久久不熄。在一片寂靜中,我們聽見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發出一陣沉悶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活物在琴筒里狠狠地撞擊著。"是你爹的聲音嗎?"母親的聲音打著顫。"不,是娘的聲音。"父親莊嚴地回答。
當蛇皮琴筒發出清脆的開裂聲時,我先看見了從琴筒里滾出來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東西渡過火堆,渡過父母親的身邊,落在我的腳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鎖。直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釋家裡發生的好多事。我告訴你們了,我的老家在白羊湖邊的一個村子裡,老家還有父親和母親,他們住著祖先傳下來的兩間瓦房。我祖母已經故去,祖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在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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