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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子?"姐姐想了想有點不安,然後她糾正說,"不是放進去的,是不小心掉進去的。"
"不,是你把梳子放進缸里的。"
"你真有意思。"姐姐摸摸弟弟的頭,"那好吧,就算我放進去的,明天我賠你一缸金魚怎麼樣?"
"那是絨球,世界上只有十一條了。""這是人家騙你的話。你別相信。"
"反正是你把我的魚弄死的。你為什麼要弄死我的魚?""魚已經死了,你要我怎麼辦?"
男孩攤開了緊握的手掌,他凝視著手上兩條死魚,然後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你把它們救活,要是救不活就吃到肚子裡去。"男孩的姐姐聞到了死魚發出的腥臭味,她乾嘔了一聲就跑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沒有再理睬她弟弟。她想睡覺,她那個年齡的女孩總是想睡覺。
女孩是在半夜裡被驚醒的,在睡夢中她聞見一股腥臭味貼著她久久不散,她睜開眼睛看見弟弟跪在她床上,正朝她的嘴裡塞那兩條死魚。姐姐尖叫了一聲,打了弟弟一個耳光而後她突然發現弟弟已經長大了,他的勁很大,兩隻手頑強地掰著她的嘴,要把死魚塞進去。姐姐一邊掙扎一邊喊父母,但她的嘴被死魚壓迫著喊不出聲來。男孩說你再喊我就殺了你。姐姐的眼淚流了出來,她想說弟弟你真沒良心我那麼喜歡你,可是話沒說出來她覺得腹部被尖利的銳器刺穿了,姐姐不相信這是事實,她抬起身子看了看,確確實實有一把水果刀插在她的腹部。然後她終於張開嘴,她把兩條死魚咽了進去。姐姐死了嗎?不知道。那男孩呢?我看見他的父母哭哭啼啼把他送上警車。他上警車的時候手裡還拿著一桿紗兜,像要去郊外池塘撈魚蟲。
我的街頭奇遇很有意思
到了一九八七年,我們城市的大街小巷出現了無數桌球攤子。它們一般擺在廣場角落或者人行道或者某棵倖存的老樹下。少年們和結了婚的男人都玩桌球,他們穿著背心短褲和拖鞋,每人手裡抓著一根擀麵杖,他們一邊打著酒嗝一邊把桌球撞來撞去,這是八七年最為風靡的遊戲。我這麼描述街頭桌球明顯帶有惡意,因為我在電視裡見過美國人打桌球,他們在高級俱樂部里打,他們西裝革履文質彬彬地擊球,他們輕輕地帶有淡型香味地擊球,可不像我們這樣大聲吵嚷,作風粗暴。我這麼比較時心裡很難過,我不願去任何桌球攤子玩,我情願做出無家可歸的樣子在街上亂走。我希望有一次艷遇或者別的什麼奇遇,但說不清是什麼性質什麼內容。所以有一天我就走到工商銀行門口,聽見大樓深處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好多人夾著皮包逃出來喊爆炸啦爆炸啦。我扯住一個人的手問什麼爆炸啦,他說銀行爆炸啦快跑吧,他臉上有一種喜悅的慌亂讓我很疑惑。我又去抓另一位老人的包問什麼爆炸啦,他朝我的手瞪了一眼,警惕地把我的手撥開,然後說什麼爆炸啦鈔票爆炸啦。我笑起來我說鈔票爆炸我怎麼辦我在裡面存了五萬元呢。第三個人對第四個人說咱們先別動等樓塌了咱們衝進去一人搶它十萬元再走。第四個人說這年頭就指望銀行爆炸啦我才不走呢。我看見他們都站在人行道上等待著,神情既緊張又興奮。我們一起豎著耳朵聽,結果什麼也沒發生。一個銀行女職員跑到台階上喊,"顧客們別走。剛才是電子分理儀出故障了,不是爆炸,你們都回來,該存錢的存錢,該取錢的取錢。"
我不知道電子分理儀是什麼玩意。我站了一會兒看著銀行的茶色玻璃門又乒桌球乓開開關關的,外面的人縮著脖子都湧進去。我想既然銀行沒爆炸再站著也沒意思了,於是我就走過這條街口朝那條街口走。
一九八七年我就是這樣從這條街口朝那條街口走,路過太陽裙、奔褲、力士香皂、男寶、雀巢咖啡、組合音響、義大利柚木家具、有獎儲蓄、性知識宣傳欄和崔健的《一無所有》等數不清的歌曲盒帶。我停下來抱住雙臂欣賞它們,但這不說明我喜歡它們,我不喜歡它們但我想研究研究。有一天我遇到一個中年男人問路,他說殯儀館往哪裡走。我說幹嘛要去殯儀館呢你可以去新世紀遊樂場玩玩。他說我沒心思玩我媽媽死了。我說你媽媽死了你可還活著,你可以去遊樂場坐過山車玩,嘗嘗人體失重的滋味。那個男人悲憤地看著我說。"別拿死者開心請告訴我殯儀館怎麼走?"我想了想讓他去坐八路汽車到人民街站,我讓他往後走一百米,進左側的白色柵欄門。然後我就從這條街口往下一條街口走,你知道我說的那個地點其實是婦產醫院。我並不想作弄那個悲憤的男人,我想他一旦走進婦產醫院就會明白我指的路是唯一正確的。人死了又會誕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有一天我碰見三個女孩在東方飯店門口朝我吹口哨。她們塗脂抹粉穿著短裙以六條白藕似的腿蠱惑人心。她們故作老練但一笑起來就露出幾顆稚嫩的虎牙。我也朝她們吹口哨,我又不是吹不過她們我幹嘛不吹?我聽見一個女孩對我唱,"哥哥你過來小妹有話對你說。"我搖著肩膀走過去,我認為在女孩面前男人一定要搖著肩膀走路。三個女孩嘻嘻笑著,她們問我她們三個人誰最漂亮,我說都差不多,比癩蛤蟆漂亮多了。三個女孩嘻嘻笑著,唱歌的問我那麼我們三個誰最性感呢?我說可能是你吧。她怪叫了一聲說你真偉大你還挺有眼力的。我說我在床上更偉大你相信嗎?她瘋笑起來,笑得短裙像傘一樣張開著。她說,床上?床上可不行,你有外匯券嗎?我說可以兌換一比一點八吧。她說錢可以兌換臉沒法兌換我就喜歡黃頭髮藍眼睛的。我說那就沒有辦法了,你這條舔狐臭的小母狗。我又搖著肩膀往前走。那女孩醒過神來喊你他媽罵誰?我說罵你罵你們全世界。我並不想罵女孩但不知怎麼就罵開了。我聽見另外兩個女孩朝我唾了一口:神經病。神經病。我想這個判斷對好多人都適用。神經病與正常人之間有一條自由抵達的通道,好多人都在那道上走,就像在深圳沙頭角的中英街上,你沒有理由阻止那種危險的行走。那麼我是神經病嗎?我想我不是,我想我要是神經病,就帶著我的塑料手槍去天安門廣場指揮交通,讓汽車在空中飛,讓行人倒退走路,讓自行車像狗熊一樣抬起前輪只准用後輪滾動。我想想我的念頭真無聊,我還是利用我做正常人的大好時光,在街上多溜達幾趟吧。
(你走著走著就回到了故事開頭的地方,你走到了被廢棄的舊火車站。那是讀者難忘的經常發生倒霉事的地方。)有一天我站在舊火車站前看見車站前面豎起了一塊大鐵牌。牌子上用紅漆寫著:"本車站停止運行車輛,閒人免進!"我心裡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快感,這種感覺來自我對舊車站的陰暗的記憶,我想起我最心愛的塑料手槍就是在這裡被沒收了,它現在不知被糟蹋成了什麼樣子?還有雨傘,不知是哪只臭手撐著我丟失的傘?我用手推了推舊候車室的大鐵門,門虛掩著。我被某種欲望驅使著,我進去衝著牆上的鐵路幹線圖撒了一泡尿,等我心滿意足地系好褲扣時猛地發現一個人正衝著我笑。那個人坐在一塊水泥預製板上喝酒,嘴裡嚼著肉骨頭。我一下子認出他就是曾扣押過我的站警,他獨自在凌亂的廢墟中喝得快快活活紅頭紫臉的。這種不同凡響之處使我對他盡釋前嫌倍感親切,我朝他走過去,我以一個標準酒鬼的醉步走過去坐在他身旁,抓住那瓶洋河大麯的瓶頸。我對他說,"你好,警察叔叔。""什麼好不好的,廢話。"他把一隻燒雞翅膀撕下來給我,"菸酒不分家,想喝就喝吧。"
"你的警服呢?"我說,"你怎麼不穿警服了呢?""交上去了,我不干那一行了,他們讓我看著這破車站。我他媽成了看門老頭了。"
"當警察看大門一樣,都是為人民服務。""我為人民服務誰為我服務?燒雞要五塊錢一斤。"他嘟嘟囔囔地說,然後他突然盯著我,"喂,你的臉好熟,你是販煙的小馬嗎?"我想了想說是的,我就是販煙的小馬。
"現在完了,火車沒了什麼也帶不過來了。"他嘆息了一聲,把另一隻燒雞翅膀狠狠地摔在地上,"槍也沒了,警棍也沒了,還能做什麼?操他媽的!"
我耐心地聽老警察訴苦,我看著他的鮮紅的布滿皺紋的臉,那臉上有一種誠摯的悲傷使人頓生憐憫之心,於是我不停地給他斟酒,直到他灌出了眼淚,他含著淚微笑著對我說,"我知道你私通列車員販煙,但我沒辦過你的案,我從來沒辦過你的案子。"我說我知道你是想挽救我,我雖然犯過一些小錯誤,但總的來說還算是個好人。"我不管你是個好人壞人,反正我卸下白皮來喝酒,酒桌上都是朋友。"
我說沒錯啊,我們的朋友遍天下,我們的好酒到處流。"小伙子你多大了?""不記得了。我好像活了很長時間了,都有點膩味啦。""可別這麼說,你還年輕呢,好好混出頭就不膩了,先混黨票,再混老婆;先混房子,再混煤氣;先混名再混利,混到七十歲混個廳局級就有小車接小車送了。什麼人都一樣,只要會混就不膩味,怕就怕你不會混,落得個我一樣的下場,守著爛車站喝悶酒。呸,我操他媽!"
我聽見他的腸胃咕嚕了一陣,緊接著放了一個屁。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各自回憶舊車站的輝煌歷史。我在強烈的酒精味中眯起眼睛,看見我躺在對面的長椅上睡覺,一個白衣警察站在我身邊用警棍敲敲我的腦袋:"起來,跟我走一趟!"這就是城市中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會面,而我現在跟他一起坐在廢墟上喝酒喝得肝膽相照!你說不清哪一種會面更具真實意義,真的說不清。更有意味的事情是在我們分手的時候,老警察從坐著的工具箱裡抽出一把雨傘放在我的左手,又摸出一把玩具手槍放到我的右手上。他說這兩樣東西都是以前從社會渣滓手裡繳來的,送我做個紀念。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帶上這把傘吧。"老警察說。"你別瞧不上這玩具槍,外面壞人多,有一把假槍總比沒有強,帶上這把槍吧。"老警察又說。
我收下了這兩件禮物。憑著直覺我就知道那是我半年前遺失了的東西,但是我什麼也沒說。我拍了拍老警察的肩膀說繼續喝吧就走出了舊火車站。外面陽光燦爛,沒有任何下雨的預兆,廣場上的水果攤販們看見我對著陽光打開了雨傘,他們看我的眼神很驚疑。我理解他們,但這事跟他們沒有關係,我覺得天上在下雨,我覺得雨點打在我臉上酸溜溜的,我快受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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