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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更涼。陳茂看見翠花花已經裹上了被子,她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隻饃吃起來。每次都是這樣,陳茂看著翠花花吃饃,他聽見自己的肚子裡發出響亮的鳴叫。
"給我半隻饃。"陳茂說。
"給你。"翠花花掰下半隻饃拋給他,"滾吧。"陳茂嚼著饃,他把褲子挽在腰上跳出窗子,心中充滿悲涼和憤怒。他光著腳摸向下房,聽見宅院外面有巡夜人經過,竹梆聲近了又遠了。夜露中飼料堆發出如泣如訴的氣味。陳茂想起他的所有日子疊起來就是飼料堆,一些丟在女人們身上,一些丟在劉家的大田裡了,這也是生活,他必須照此活下去。等到成熟的罌粟連花帶葉搬進劉家大院,楓楊樹的白面作坊就開始生產。如今你走遍南方也見不到這樣獨特的鄉村作坊,從晾曬到磨粉我們的身邊充滿緊張而忙碌的收穫氣息。楓楊樹罌粟將被佃戶們曬18次太陽,被花工焙18次溫火,然後篩成灰白的粉面裝上販鹽船,你知道販鹽船將把楓楊樹罌粟帶到許多遙遠陌生的地方。
收罌粟的人快要來了。沉糙在日記里寫道,販鹽船年年來到這裡,而我將頭一次看見那隻船。誰知道楓楊樹種植罌粟的歷史是從哪一年開始的?那時候你還沒出生。爹說這條財路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鬼叔叔。那時候河東的地是他的。爹說有一天我看見老信的地里長出了猩紅奪目的花。我說老信你不好好種莊稼擺弄什麼花糙。老信說那不是花糙那可是最好的莊稼,吃了它不想吃別的莊稼。到底是什麼?鴉片。鴉片就是從這花上取出來的。我說你種鴉片幹什麼?老信說自己抽呀,城裡人不吃莊稼就吃這個。"沉糙你聽著,"爹當時眼睛就亮了,"我走到罌粟地里摸摸那些大花骨朵,我聽見那些鬼花花對著我唱歌,真的,我聽見它們唱歌就迷竅了。"聰明和呆傻的區別就在罌粟地邊,你能否聽見罌粟的歌唱?沉糙在日記里寫道。鬼叔叔只精通嘴巴快活xx巴快活,所以他早夭黃泉。爹的聰明就在於他能聽見罌粟的歌唱。爹天生就知道什麼東西是金子什麼東西是土地的命脈,要不然祖上的80畝地不會擴展到整個楓楊樹鄉村,這是爹半輩子的功績。你說不清一個人對某種植物與生俱來的恐懼。在收穫罌粟的季節里沉糙把門窗關嚴,一個人坐著在日記上胡塗亂抹。爹每天都來敲他的窗子:沉糙,給我出來!爹敲著窗子說,別躲著罌粟,別以為你怕罌粟。沉糙對著爹的影子說我怕暈。爹更猛烈地敲著窗子,出來你就不暈了,你明白你已經習慣罌粟了。沉糙打開門靠在門框上,他聞見罌粟的薰香瀰漫在大宅里,後院傳來鍘刀切割花精花葉的聲音。沉糙摸摸額角微笑了一下。我沒暈,真的不暈了。他不知道這種深刻的變化始於哪一瞬間。他想,我不暈了也許是件好事。爹手掬一把花粉走出罌粟作坊,他把花粉舉高迎著陽光辨別成色,其嚴峻坦蕩的面容一如手捧聖火的天父。沉糙想也許爹手裡的花粉真的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天火。它養育了百年飢餓的楓楊樹鄉村,養育了我可我依然迷惘。收罌粟的人快來了。楓楊樹人對另一個楓楊樹人說。地主劉老俠站在40年前罌粟作坊的門口,背景一片幽暗。40年前劉老俠不知道自己成了南方最大的罌粟種植主。作為土地的主人他熱衷於有效耕種和收成,他不知道手裡的罌粟在楓楊樹以外的世界裡瘋狂地燃燒,幾乎燻黑了半壁江山。這是身外的事情。幾十年後楓楊樹的後代們知道故鄉原來是聲名遐邇的鴉片王國,一切已經不復存在了,無邊無際的罌粟地已經像夢幻般地消失了,你沿著河兩岸的田陌尋找不到任何痕跡,有人說這只是土地的歷史與人沒有太大的關係。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37歲種了第一畝罌粟,夏天收到十斤花面(那一年也是白痴演義的誕辰)。劉老俠背一捆粗竹筒上了路。路上的人看見那些粗竹筒都奇怪,劉老俠一路走一路喝斥圍觀者,他敲著竹筒說,"滾開滾開,別讓竹筒炸了你們的狗眼!"劉老俠是一個人去城裡碰運氣的,連夥計也沒帶上。他背著那些粗竹筒又坐火車又坐船往北面去,人們問他你背著什麼怎麼那麼香?他說是糧食,糧食都很香。後來他真的感覺到肩上背的是糧食了。祖父告訴孫子,劉老俠走進都市的時候鞋已經爛光,他像我們一樣光著腳丫子遭人白眼。城裡的男人像女人,城裡的女人像妖精,女人們皮膚都象翠花花一樣白裡透紅滿身藥水味從他身邊經過,可沒人朝狗日的劉老俠多看一眼。劉老俠摸著他的腳想是我養活了你們這群狗男女,你們卻不認識我。他就擠在百貨公司的人堆里亂拱,他一出楓楊樹就不想吃飯,腸胃餓得岔氣,他就在人堆里拚命放屁。祖父拍著孫子的臉哈哈大笑,劉老俠也放屁的!劉老俠後來在人家門廳里睡了一覺,睡得正香,突然覺得頭下的竹筒在滾動,他睜眼一看是個老叫花子在抽他的寶貝竹筒,老叫花子說給我幾個竹筒裝剩飯。劉老俠就跳起來他一個巴掌。後來劉老俠就走僻靜的巷子,有人告訴他jì院都收購白面。他走到一條曲里拐彎的巷子裡,看見一間大房子門口掛著一紅一綠兩盞燈籠。他就走進去把竹筒放在地板上,前廳燈光昏暗照著許多七叉八仰的狗男女,劉老俠拍拍手說,"我是送白面的。"他看見狗男女們都挺起來,青青白白的臉一窩蜂湊過來看著他。劉老俠說我操你們這些懶蟲,我給你們送好東西可你們這樣痴痴呆呆地看我幹什麼?他先劈開一隻竹筒,掏出一把花面讓花面從指fèng間漏瀉下來。他聽見一個聲音尖叫著鴉片鴉片,所有的人都撲向地上的竹筒,劉老俠被擠到了一邊。他跺著腳喊,"別搶,給我錢。"誰也不理他,城裡的狗男女像一群豬搶食扒空了竹筒子。劉老俠跺著腳喊,"給我錢,給我錢!"他喊破了嗓子,人卻溜光了,一下子不知溜到哪裡去了。劉老俠後來說他沒再追那些錢。他說他們真的像一群豬,我往食槽里填飼料它們就來了,食槽一空他們就全跑走撒歡去了。
祖父們都對劉老俠37歲的城市之行津津樂道,一半出自崇拜心理。而孫子們猜想劉家的罌粟從黑道上來到黑道上去。收罌粟的人一年一度來到楓楊樹鄉村,販鹽船把收穫的罌粟和稻米一起從河上運走,久而久之楓楊樹人將兩種植物同等看待。祖父指著左岸的稻地和右岸的罌粟對孫子說,"兩岸都是糧食,我們就靠這些糧食活下去。"
沉糙歸家後半年,家中遇到了土匪姜龍的劫難。半夜裡響起馬蹄聲。馬蹄聲雜沓地在劉家宅院四周響著。女傭在下房那邊驚喊,"姜龍來啦。"
沉糙披衣衝到院子裡,他看見牆內牆外燈影幢幢一片動亂,惟獨爹的屋子黑漆漆沒有動靜。沉糙跑步過去敲窗子,"爹醒醒,姜龍的土匪來啦。"爹在屋裡咳嗽了一聲,說,"別慌,他進不了門,你讓長工打兩袋米從牆上扔出去他們就走了。"沉糙就站在門廊上喊陳茂的名字,又喊別的長工,沒有人答應。下房那裡的人像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竄,什麼東西被踩翻了,轟隆隆地響。沉糙往前院跑的時候聽見兩扇柏木大門吱嘎嘎地打開了。"誰開門?"沉糙喊時已經晚了,馬蹄聲在前院炸響,九匹馬魚貫衝進來,馬燈的火苗撲閃一下又亮了。沉糙頭一次看見姜龍的土匪。他們手持長槍騎在馬上,頭蒙黑布罩,腳蹬紅麻鞋。他們英氣逼人使沉糙很驚訝,沉糙的手插到褲袋裡捻著,他對中間騎白馬的人說,"你是姜龍嗎?"他聽見騎白馬的人笑了一聲,他扯下黑布罩,露出一張瘦削年輕的臉,英氣逼人。"姜天洪!"沉糙叫起來,姜龍就是私塾同學姜天洪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沉糙低下頭,面對那匹白馬那個騎馬的人,他想起從前有很多日子,姜天洪背他去私塾上學,每背一次沉糙賞給他半隻饃。
爹出來的時候腰帶還沒纏好。爹好像並不慌張,他一邊纏腰帶一邊說,"你們怎麼進來了?把米扔過牆不行嗎?""有人給我們開門,當然進來看看劉家。""你們到底想要多少米?"
"十袋就行。""今年糧荒,沒收成,八袋行嗎?"
"不行。一袋不能少,還要一個人?"
"要人?要誰?""你兒子劉沉糙。""別開玩笑,我給你十袋米了。"
"米要人也要。我想拉一個財主的兒子上山,我想讓他去殺人!去搶劫!去放火!"
爹愣住不動,沉糙看見爹在馬燈的照射下臉色青紫,嘴唇直顫,身體卻像樹樁一樣沉穩地站著。沉糙想起歸家時路過火牛嶺聽見的那聲呼喚,他覺得這事很奇怪,走到那匹白馬跟前,拉拉馬韁說,"姜天洪,你還記著以前的事嗎?""記一輩子。要不然不會來你家。"
"可我也給你吃饃了。""饃早化成糞了,可是心裡的恨化不掉。"姜龍的馬鞭在空中掄了一響,"劉沉糙,你不明白我的道理。""如果我不想跟你上山呢?"
"燒了這大宅,殺你全家。"
沉糙聽見爹仰天長嘯一聲,爹撲過來抱住白馬的腿。他的膝蓋慢慢下沉,終於跪在地上。沉糙蒙住眼睛聽見爹說,"把米倉都給你,要多少給多少。"
"米夠吃了。我要你家的人,不給兒子給閨女也行。""什麼?""你閨女,劉素子。我要跟你閨女睡,三天三夜,完了就放她下山。"沉糙記得他想搬地上的石碾,他彎下了腰卻抱不動。他的疲軟的手臂被爹緊緊抓住了。爹輕輕說,"孩子你別動,這是爹的事。"他看見爹已經老淚縱橫,他跌跌撞撞朝後院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三天三夜,說話算數嗎?"九匹馬又撞開了一道門沖向後院,狂躁的馬蹄聲粉碎了大宅的這個夜晚。九匹馬回頭時馱著一個酣睡乍醒的女人。沉糙記得姐姐散發披垂滿目藍光的樣子,她真的像貓被姜龍挾在臂彎里,白色綢袍在掙扎中撕得絲絲縷縷。姐姐絞著她的長辮,臉色蒼白如紙。沉糙聽見她在喊,"爹救我。"可是爹枯立著緊閉眼睛,像睡著了似的。沉糙看見姐姐的長辮突然從馬上散落,像樹枝擦地而過。她把手伸向沉糙喊,"沉糙救我。"沉糙去抓姐姐的手時看見姜龍的槍口冒出一團紅火,那隻右手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隨即無力地垂落下來。斷了,沉糙想我的右手斷了,這一切仿佛半個惡夢。
大概是午夜時分姜龍的土匪從劉家風捲殘雲而過。長工女傭們沿牆根站著觀望劉家父子。沉糙坐在一隻籮筐上,玩味著血洇全身的感覺,起初腦子裡一片空白然後倏地跳出了演義血肉模糊的臉。曾幾何時,血也是這樣洇透演義的全身。沉糙感覺到冷,他撥開呆若木雞的下人去穿衣服,他聽見爹在一片黑暗中終於哭出聲,爹舉起雙拳捶打自己的腦袋。"去頭槍,去買100條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