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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黑曲線纏在狗崽身上尤其強勁,他過早地懸在"女人"這個軌跡點上騰空了。傳說狗崽就是這樣得了傷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臥在小閣樓上數著從頭上脫落的一根根黑髮。頭髮上仍然殘存著楓楊樹狗糞的味道。他把那些頭髮理成一綹穿進小瞎子發明的錐形竹刀的孔眼裡,於是那把帶頭髮纓子的錐形竹刀在小閣樓上噴發了傷寒的氣息。我祖父陳寶年登上小閣樓總聞得見這種古怪的氣息。他把手伸進狗崽骯髒而溫暖的被窩測量兒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緒茫茫浮想聯翩。在狗崽身上重現了從前的陳寶年。陳寶年撫摸著狗崽日漸光禿的前額說:"狗崽你病得不輕,你還想要爹的大頭竹刀嗎?"狗崽在被窩裡沉默不語。陳寶年又說:"你想要什麼?"狗崽突然哽咽起來,他的身子在棉被下痛苦地聳動,"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環子!"
陳寶年揚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見兒子的臉上已經開始跳動死亡火焰。他垂著頭逃離小閣樓時還聽見狗崽沙啞的喊聲我要環子環子環子。
這年冬天竹匠們經常看見小瞎子背馱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曬太陽。他倆穿過一座竹器坊撞開後門,坐在一起曬太陽。正午時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經常在街上晾曬衣裳。一根竹竿上飄動著美麗可愛的環子的各種衣裳。城市也化作藍旗袍淅淅瀝瀝灑下環子的水滴。小女人環子圓月般的臉露出藍旗袍之外顧盼生風,她咯咯笑著朝他們抖動濕漉漉的藍旗袍。環子知道竹器店後門坐著兩個有病的男人。(我聽說小瞎子從十八歲到四十歲一直患有淋病。)她就把她的雨滴風騷地甩給他們。我對於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麼陌生。我對這年冬天活動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輩毫無描繪的把握。聽說祖父陳寶年也背著狗崽去曬過太陽。那麼他就和狗崽一起凝望小女人環子曬衣裳了。這三個人隔著藍旗袍互相凝望該是什麼樣的情景,一九三四年冬天的太陽照耀這三個人該是什麼樣的情景,我知道嗎?而結局卻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陳寶年最後對兒子說;"狗崽我給你環子,你別死。我要把環子送到鄉下去了。你只要活下去環子就是你的媳婦了。"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店後門對狗崽說的。這天下午狗崽已經奄奄一息。陳寶年坐在門口,燒了一鍋溫水,然後把狗崽抱住用鍋里的溫水洗他的頭。陳寶年一遍遍地給狗崽擦美麗牌香皂,使狗崽頭上的狗糞味消失殆盡,發出城市的香味。我還知道這天下午小女人環子站在她的晾衣竿後面絞扭濕漉漉的藍旗袍,街上留下一攤淡藍色的積水。
這麼多年來我父親白天黑夜敞開著我家的木板門,他總是認為我們的親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開著門似乎就是為了迎接親人的抵達。家中的干糙後來分成了六垛。他說那最小的一垛是給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來會不會長得碩大無比呢,父親說人死後比活著要大得多。父親去年進醫院之前就在家裡分糙垛,他對我們說最大的糙垛是屬於祖母蔣氏和祖父陳寶年的。我在邊上看著父親給已故的親人分糙垛,分到第六垛時他很猶豫,他捧著那垛干糙不知道往哪裡放。"這是給誰的?"我說。
"環子。"父親說,"環子的干糙放在哪兒呢?""放在祖父的旁邊吧。"我說。
"不。"父親望著環子的干糙。後來他走進他的房間去了。我看見父親把環子的干糙塞到了他的床底下。環子這個小女人如今在哪裡?我家的干糙一樣在等待她的到達。她是一個城裡女人。她為什麼進入了我的楓楊樹人的家史?我和父親都無法詮釋。我忘不了的是這垛複雜的干糙的意義。你能說得清這垛干糙為什麼會藏到我父親的床底下嗎?楓楊樹的老人們告訴我環子是在一個下雪的傍晚出現在馬橋鎮的。她的嬌小的身子被城裡流行的藍衣裳包得厚厚實實,快樂地跺踏著泥地上的積雪。有一個男人和環子在一起。那男人戴著狗皮帽和女人的圍巾深藏起臉部,只露出一雙散淡的眼睛。有人從男人走路的步態上認出他是陳寶年。
這是楓楊樹竹匠中最為隱秘的回鄉。明明有好多人看見陳寶年和環子坐在一輛獨輪車上往家趕,後來卻發現回鄉的陳寶年在黃昏中消失了。我祖母蔣氏站在門口看著小女人踩著雪走向陳家祖屋。環子的藍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強烈的藍光,刺疼了蔣氏的眼睛。兩個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談話的聲音現在清晰地傳入我耳中。"你是誰?""我是陳寶年的女人。"
"我是陳寶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誰?"
"你這麼說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懷孕了,是陳寶年的孩子。他把我趕到這裡來生。我不想來他就把我騙來了。""你有三個月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今年生過了嗎我帶來好多小孩衣裳給你一點吧。""我不要你的小孩衣裳你把陳寶年的錢帶來了嗎?""帶來了好多錢這些錢上都蓋著陳寶年的紅印呢你看看。""我知道他的錢都蓋紅印的他今年沒給過我錢秋天死了五個孩子了。""你讓我進屋吧我都快凍死了陳寶年他不想回來。""進屋不進屋其實都一樣冷是他讓你來鄉下生孩子的嗎?"(我同時聽到了陳寶年在祖屋後面踏雪的腳步聲陳寶年也在聽嗎?)環子踏進我家首先看見六股野艾糙繩從牆上垂下來緩緩燃燒著,家裡繚繞著清苦的糙灰味。環子指著糙繩說:"那是什麼?""招魂繩。人死了活著的要給死人招魂你不懂嗎?""死了六個兒女嗎?""陳寶年也死了。"蔣氏凝視著糙繩半晌走到屋角的搖籃邊抱起她的嬰兒,她微笑著對環子說,"只活了一個,其他人都死了。"活著的嬰兒就是我父親。當小女人環子朝他俯下臉來時城市的氣味隨之撫摸了他的小臉蛋。嬰兒翕動著嘴唇欲哭未哭,一剎那間又綻開了最初的笑容。父親就是在環子帶來的城市氣味中學會笑的。他的小手漸漸舉起來觸摸環子的臉,環子的母性被充分喚醒,她尖叫著顫抖著張開嘴咬住了嬰兒的小手,含糊不清地說:"我多愛孩子我做夢夢見生了個男孩就像你小寶寶啊。"追憶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在同一屋頂下的生活是我譜寫家史的一個難題。我的五代先祖之後從沒有一夫多妻的現象,但是楓楊樹鄉親告訴我那兩個女人確實在一起度過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環子的藍衣裳常洗常曬,在我家祖屋上空飄揚。他們說懷孕的環子抱著嬰兒時期的父親在楓楊樹鄉村小路上走,她的藍棉袍下的腹部已經很重了。環子是一個很愛小孩的城裡女人,她還愛樹里東一隻西一條的家狗野狗,經常把嘴裡嚼著的口香糖扔給狗吃。你不知道環子抱著孩子懷著孩子想到哪裡去,她總是在出太陽的時間裡徜徉在村子裡,走過男人身邊時丟下妖媚的笑。你們看見她漸漸走進幽深的竹園,一邊輕拍著嬰兒唱歌,一邊惶惑地環視冬天的楓楊樹鄉村。環子出現在竹園裡時,路遇她的鄉親都發現環子酷似我死去的姑祖母鳳子。她們兩個被竹葉掩映的表情神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環子和鳳子是我家中最美麗的兩個女人。可惜她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無法判斷她們是否那麼相似。她們都是我祖父陳寶年羽翼下的丹鳳鳥。一個是陳寶年的親妹妹,另一個本不是我的族中親人,她是我祖父陳寶年的女鄰居是城裡麻油店的老闆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母鳳子的姐妹鳥?我的祖父陳寶年你要的到底是哪只鳥?這一切後代們已無從知曉。我很想潛入祖母蔣氏亂石密布的心田去研究她給環子做的酸菜湯。環子在我家等待分娩的冬天裡,從我祖母蔣氏手裡接過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湯,一飲而盡。環子咂著嘴唇對蔣氏說:"我太愛喝這湯了。我現在只能喝這湯了。"蔣氏端著碗凝視環子漸漸隆起的腹部,目光有點呆滯,她不斷地重複著說:"冬天了,地里野菜也沒了,只有做酸菜湯給你吃。"酸菜醃在一口大缸里。環子想吃時就把手伸進烏黑的鹽水裡撈酸菜,抓在手裡吃。有一天環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裡沁出淚來,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腳哭喊起來,"這家裡為什麼只有酸菜酸菜啊。"祖母蔣氏走過來撿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里,她威嚴地對環子說:"冬天了,只有酸菜給你吃。你要是不愛吃也不能往地上扔。""錢呢,陳寶年的錢呢?"環子說,"給我吃點別的吧。""陳寶年的錢沒了。我給陳寶年買了兩畝地。陳家死的人太多連墳地也沒有。人不吃菜能活下去,沒有墳地就沒有活頭了。"環子在祖母蔣氏古銅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臉。她感覺到臉上的肌膚已經變黃變粗糙了,這是陳寶年的老家給予她的懲罰。哭泣的環子第一次想到她這一生的悲劇走向。她輕輕喊著陳寶年陳寶年你這個壞蛋,重又走向醃酸菜的大缸。她絕望地抓起一把酸菜往嘴裡塞,杏眼圓睜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陣強烈的反胃。哇哇巨響。環子從她的生命深處開始嘔吐,吐出一條酸苦的黑色小溪,濺上她的美麗的藍棉袍。我知道環子到馬橋鎮上賣戒指換豬肉的事就發生在那回嘔吐之後。據說那是祖父送給她的一隻金方戒,她毫無憐惜之意地把它扔在肉鋪櫃檯上,抓起豬肉離開馬橋鎮。那是鎮上人第二次看見城裡的小女人環子。都說她瘦得像只貓走起路來仿佛撐不住懷孕三個月的身子。她提著那塊豬肉走在橫貫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路遇年輕男人時仍然不忘她城裡女人的媚眼。我已經多次描摹過黃泥大道上緊接著長出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幾乎是懷有殺機地絆了環子一下,環子驚叫著懷孕的身體像倒木一樣飛了出去。那塊豬肉也飛出去了。環子的這聲驚叫響徹暮日下的黃泥大道,悲涼而悠遠。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意識到從天而降的災難指向她的腹中胎兒,她倒在荒涼的稻田裡,雙手捂緊了腹部,但還是迎來了腹部的巨大的疼痛感。她明確無誤地感覺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來地變成一個空心女人。環子坐在地上虛弱而尖利地哭叫著,她看著自己的身子底下蕩漾開一潭紅波。她拼命掏起流散的血水,看見一個長著陳家方臉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暫一瞬,然後輕捷地飛往楓楊樹的天空,只是一股青煙。流產後的小女人環子埋在我家的糙鋪上嗚咽了三天三夜。環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裡失卻了往日的容顏。我祖母蔣氏照例把酸菜湯端給環子,站在邊上觀察痛苦的城裡女人。環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湯里一石激起千層浪。她似乎從烏黑的湯里發現了不尋常的氣味,她覺得腹中的胎兒就是在酸菜湯的澆灌下漸漸流產的。猛然如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