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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鳥一去沒音訊,讓人很牽掛。我牽掛的倒不是他,而是我借他的那筆錢,我有點後悔我當時的俠義心腸,都說錢到了雷鳥手裡就掉進了無底洞,那窮光蛋花起錢來比希臘女船王還要氣派。國慶節前我突然收到了雷鳥的信,信封上端印著綠鄉飯店的徽記,我看了看郵戳,郵戳是寧夏銀川的,我弄不懂雷鳥又發了什麼神經跑到銀川去?
李多:你好,首先致以曼哈頓的敬禮!
我在上海等了三個月,運氣不好,至今沒辦好簽證。美國領事館的先生們有眼無珠,他們以為我是想去新大陸發洋財的低級華人。我每天凌晨二點就去排隊,排到了就隔著個藥房式的小窗跟領事談話,他們對我問這問那,卻不想聽聽我的想法。我跟他們怎麼也解釋不清我的種種抱負。最後他們喊,"下一個。"我就被打發回了老家。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排隊等簽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逃荒一樣。有一天下大雨,人比往日更多,你知道為什麼?每
人都覺得下雨別人不會去,結果每個人都去了。那天我站在一邊看,看著那些被雨淋壞了的一張張發青發紫的臉,一種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我,我就站在雨中大哭起來。好多人過來安慰我說別傷心別哭了有人等了三年才辦到簽證呢!我推開他們坐下來哭,去你媽的!他們也不生氣,他們以為我瘋了。商量著去叫警察來。但是我不到美國絕不發瘋。我在上海苦等了三個月,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就是神秘女孩,你可能聽說過。依我看她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女孩,我一下子陷了進去。我暫時沒有辦法想其它的事,只想跟她上床。現在我們已經從上海飛到寧夏,然後去內蒙,然後取道蘭州去絲綢之路坐駱駝。除了去美國,這是第二件有意義的事。我們愛得要發瘋了。你不知道神秘女孩有多麼迷人。我現在通過神秘女孩的朋友打通去美國的渠道,如果順利的話八八年春節可以飛紐約。只要我到了美國,肯定駕駛私人飛機來接你,請你準備好行裝吧。
握握手!詩人雷鳥1987。9。20
我是梯子管理員
傍晚我回到太陽大樓,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在前面的樓梯上走。我發現她東張西望的,像是來找人的。我走過她身邊時間你找誰?她搖搖頭說了兩字:"梯子。""妻子?"我說你怎麼找妻子?她笑起來,又說了一遍:"梯、子。我找梯子。"那是個乾瘦的矮小的女人,我注意到她的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氣質。我覺得一個尋找梯子的女人是很奇怪的,這也表現在她的恍惚的眼神里,還有她手上那隻糙編提包,我正好俯身看清了包里的東西,包里什麼也沒有,只有半塊被啃過的麵包。我沒有再說話,我沒有精力去管別人的閒事了。半個小時後我聽見有人敲我的門。我打開門發現那個女人站在門口,她的嘴唇艱難地動了動,浮出一絲微笑。"梯子。""我不知道。我不是梯子保管員。"
"你能給我一架梯子嗎?"
"你要梯子幹什麼?""上樓頂。""上樓頂幹什麼?""什麼也不干,請你給我一架梯子吧。"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我把她推了推,然後砰地撞上門。我實在不願意見到那女人了。我不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人為什麼老來糾纏我,難道他們看出我是他們的同類嗎?他們真是瞎了狗眼,我是什麼人自己心裡明白,我不要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他們要死要活隨便,但不要來拉我做墊腳石,我就願意這樣安安靜靜自由自在地活著。
那天我心情不好,整個一九八七年我老是心情不好。後來我躺下準備睡覺了,聽見樓道里依然徘徊著那個女人的腳步聲,咯、咯、咯。她還穿著討厭的高跟鞋。我睡不著覺就會生氣,我衝出去準備把梯子扔給她然後痛罵她一頓,但是樓道里空無一人了,電燈光昏暗地照著地上的一小塊麵包。咯咯咯,那個女人在往下走。"給你梯子!"我喊了一聲,無人答應,我的聲音把自己嚇了一跳。
×月×日報紙標題摘要
我把這些報紙上的語言作為故事的一節,請你原諒。
《中國青年報》
我國青年關心的問題:機會不均等
要求改革使人人有公平競爭的環境《文匯報》
新疆百歲老人的奧秘揭開了
長壽的共同特點:環境良好,
飲食適當,參加勞動,精神樂觀
《新華日報》
怪事:工商局長坐牢受禮比辦喜事熱鬧《人民日報》
大型電視片《萬里長城》攝製完成
《生活周報》
周璇遺產之謎
周璇遺產糾紛眾說不一,我們尊重歷史和事實,期待著神聖的法律作出公正的回答。
《揚子晚報》
殺人搶劫犯于雙戈昨天落入法網
《今晚報》
夫妻之間關係需要調適
關於雷鳥
我記得那天是個什麼節日,我收到一位窈窕淑女的請柬,去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參加冷餐會。我找到那個地方時天已經黑了,一個狹窄的小屋裡擠滿了形形色色的臉。有人問了我的名字,然後說久仰久仰見到你很高興。我不知道他久仰我的什麼東西,反正我肚子餓了,我坐到桌前就朝盆里伸手,女主人很憐愛地看著我,遞給我一塊粉紅色的紙巾。"衛生紙?"我說,"我不上廁所。"她的臉漲得通紅,她說你這人真可惡,你明明知道這是餐紙。我吃了幾下就飽了。那些所謂的冷餐集中了中國最難吃的食品,諸如午餐肉、黃豆、青豆之類的。我想對他們說沒有洋腚就不要放洋屁,開什麼冷餐會?但是話說回來我自己也一樣,我也經常開這種冷餐會填那些混蛋的肚子。屋裡沒點燈,只是四角點著幾根蠟燭,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那些年輕的臉在燭光的光線里蒼白得賽過含冤的鬼魂,一個長發垂肩的男孩抱著吉他咔嚓地敲打,唱一首聲嘶力竭的歌。我聽清了歌詞,是呼喚自由和愛情的,他身邊的一個女孩雙手托腮聽得眼淚汪汪的,我認出來那是雷鳥的悲傷少女。可氣的是我朝她眨眼睛她卻假裝不看見,她只顧著悲傷根本不想理睬我。我想著雷鳥,就聽見那邊有人在談雷鳥。我鑽過去挨著一個頹廢派詩人坐下,問他雷鳥現在怎麼啦?"死啦。"詩人做了一個飛翔的動作,"徹底超脫了。""別胡說。誰也沒那麼好死。"我揪了一把他的鬍子,"雷鳥現在到美國了嗎?""沒到美國到了忘川。他在北京臥軌自殺了。"我發現他不像是開玩笑,但我仍然不相信雷鳥沒去美國卻去臥軌了。我對彈吉他的男子吼,"別他媽吵了,讓人安靜點。"他瞟了我一眼置之不理,咔嚓咔嚓,我就是在這種噪音中聽到雷鳥的死訊的。"雷鳥讓一個上海女孩坑了,他給了女孩兩千美元辦簽證,女孩拿了錢回上海就沒有消息了。雷鳥找到上海,別人告訴他女孩去北京了。雷鳥找到北京,別人讓他趕緊去機場,說女孩剛買好了去洛杉磯的機票,女孩要去自費留學了。雷鳥衝進候機室,正好看見那女孩拎著皮箱朝停機坪走。雷鳥朝女孩喊我操你個小婊子,女孩沒聽見,機場的人把他攔在安全門外。雷鳥說讓我進去她騙了我兩千美元。機場的人說我們不管騙子我們只管你的飛機票,雷鳥就罵他們你們也是小婊子你們全他媽是騙子,結果雷鳥讓幾個警察給架出來扔到候機室門外。我去機場送人的時候看見他坐在台階上發瘧疾似地渾身發抖,我問他等誰,他說等飛機,飛往洛杉磯的班機晚點半個世紀。我說是晚點半個小時吧,他點點頭說對就是半個小時,你看我都糊塗了。我想一個等國際班機的人是會高興得糊塗的,我真沒想到雷鳥臨死前還這樣富有幽默感。過了幾天我就聽說他在西直門臥軌了。""就這樣臥軌了?"我瞪著詩人焦黃的嘴唇問。"就這樣,血肉模糊的。"詩人轉向我,以詢問的口氣說,"你的意思雷鳥應該選擇別的死亡方式?服安眠藥?割斷靜脈?還是跳樓?"我沉默了一會兒,我突然不加控制地喊起來:"怎麼死都一樣可他借我兩千塊錢怎麼還?"
我做了一回死亡遊戲
冬天的時候我陶醉在一個個胡思亂想中,你知道八七年的冬天很寂寞很無聊,我總是想製造一次極樂遊戲,我不知道哪種事情能讓我快樂到達極頂,我只能在實踐中摸索。我曾經和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孩在床上連續作愛了一整天,後來被我爺爺雙雙抓獲了,他揮舞著拐杖把女孩趕出門,然後高舉拐杖打我的屁股,他說你這傷風敗俗的東西我白白教育了你二十年。我說你別打了我已經累了。他說以後還干不幹壞事了?我說不幹了,真的不幹了。我不是騙他老人家,我真的不想做這遊戲了,因為它太簡單。我實在找不出更刺激的,想來想去也許應該死一次玩玩,我不想去死,只是想嘗嘗死亡的滋味,死一回試試吧。
我爬上太陽大樓樓頂是在黃昏時分,城市在夕陽的殘照中顯出一種溫暖的桔色,城市很大,我很小,我站在樓頂上時覺得自己小得可憐,世上有好多對比讓你鼻子發酸。我看見那隻斷腿椅子孤獨地站在夕陽殘照中,我頭一次聞見木頭的腐味。在平台接近水箱的水泥fèng隙中插著那架彩色風車,風車一天天地旋轉它怎麼不停一停?現在沒有風,風車依靠什麼在旋轉?這些神奇的事物你真是無法理解,它們折磨你糾纏你讓你在一片片陰影中生活,我被它們害苦啦!我走到斷腿椅子旁邊端詳了一會,我用勁把它端起來,那隻椅子出奇的沉重,你想不到一隻斷腿椅子會那樣沉重。我屏住呼吸把它搬到平台邊緣,我吼了一聲推出去,然後我就看見了斷腿椅子迅速墜落撞破空氣砰然落地的情景,它落地時發出一聲巨大的轟鳴,就像地球爆炸的聲音,同時我聽見太陽大樓的許多窗戶被推開,夾雜著一片驚惶的聲音。有個婦女尖聲大喊,"又有人跳樓啦!"後來我抓住了那隻風車,我正在數風車葉片的時候從平台通口裡爬上來一群人,他們都是太陽大樓的居民。抓住他!別讓他跳!他們叫喊著朝我湧來,我摔下風車朝後退,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來抓我,即使我真的要死與他們又有什麼關係?別過來,你們別過來。我急中生智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塑料槍對準他們,誰過來就殺了誰!他們果然停住了。我意識到那是一把塑料槍,它會噴火卻不會發射子彈。於是我把槍對準自己的腦門。你們回家去,你們再不走我就開槍了。這時有個小男孩突然喊起來爸爸那是假的我也有那把槍。該死的小男孩一下暴露了天機,他們一窩蜂地衝上來想把我抱住,我朝樓下看了看,我不敢往下跳,我扣動了扳機,塑料手槍噴出一團火苗,腦門上滾燙滾燙的,這下我死了,我真的體驗了一次死亡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