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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最大的可能是靈虹自己把一切告訴了老皮。她這麼做的目的就像她的思想一樣混亂不堪。你不知道她到底要什麼。你不知道你應該給她什麼。即使上帝也不能給靈虹理出什麼思緒,難道老皮這個糊塗蛋能拯救靈虹嗎?第二天我在資料室整理卡片的時候,聽見走廊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跑出去一看,看見了一個穿戴極其骯髒不合時宜的傢伙對我手舞足蹈地叫喊,雖然他把自己弄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還是一眼認出他是老皮。"李彤,你還活著啊!"老皮大叫。
"上帝保佑,我們都沒死。活著多好。"我也大嚷。我把老皮頭上的狗皮帽子摘下來,看見皮毛上積落了好幾種顏色的塵土,老皮的身上散發著牛車、馬車、汽車和火車上的組合臭味,他的瘦猴臉已經疲憊得發紫雙腿卻還在蹦啊跳的,這讓我很感動。我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托住他的亂蓬蓬的腦袋朝閱覽室里走。"我暫時沒有房子住,你就先在書架後面躺一會吧。別著急,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不睡。我的熬夜紀錄是五天五夜。還沒到呢。我就想跟你聊。""聊什麼?聊你的浪新疆奇遇嗎?"
"別裝傻。靈虹給我寫了信,我什麼都知道了。""事情結束了。世界上每天都有這種事情發生,有什麼可聊的?""水揚他也給我寫了信,邀請我上他家去,他想跟我交朋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個嘴臉,他是什麼意思?""那你就上他那兒去吧,他是怎麼個嘴臉我也不知道。不過,用你的牙齒還咬不死他。他是大名鼎鼎的水揚。"我把一張糙席鋪在兩排書架之間,又從架子上抽出幾本電影畫報扔在糙席上,我知道老皮的這個羞於啟齒的怪癖,他習慣於抱著幾個美麗的女明星入眠。"你別忙了。"老皮突然搖著頭說,"我想住到水揚那裡去。""這是什麼意思?"我說,"你不知道人間有客套和虛情假意存在嗎?他讓你去聆聽他的教誨,他又沒讓你去他家席夢思床上睡覺。"
"我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想去。"
"好了,我明白了。"我又捲起糙席朝他頭頂上扔過去,"快滾吧,別再跟我提那對狗男女的名字。"老皮毫無反應地坐著,半晌他掀開糙席,露出疲憊而憂傷的臉,他雙手撕扯著那張糙席對我說:"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靈虹。"
"滾吧。"我說,"你這個多愁善感的情種。"
老皮去小龍山了。我不想送他,他也沒要我送他。我看見他拎著一隻藍色馬桶包搖搖晃晃走到大街上。那隻包還是靈虹當年在北京某個廉價貨攤買了給他的。有一種感覺使我黯然傷神,一別數年,惟有老皮沒有改變,我想那可能是因為他去了新疆的緣故。我在一種空曠而多思的心境中繼續寫那篇《井中男孩》,我發現我對安德雷斯的抄襲已經背離了原有的軌道,或者說抄襲已經轉移為真正的創作。我為筆下的人物形象深深的迷戀,情緒沉入了那口井的無垠藍色里。你以後會發現小說從第十章開始就是我自己的東西了。第十章里我寫到了南方小城那個拒捕的逃犯,寫到了真正的我自己。
《井中男孩》的第十章
我聽說從北方來了一個逃犯,他的長相就像天使一樣漂亮蒼白,但他用自製手槍殺害了12個孩子。人們都說那個逃犯來到我們小鎮,就是為了尋找第13個孩子。父親對我說,"你別調皮。你要是調皮了逃犯就會發現你,他正沿著院牆外面走呢。"
孩子們都被大人鎖在自家院子裡,小鎮籠罩著沉重而恐怖的氣氛。我在院牆裡聽到外面的街道上從早到晚響著大人的腳
步聲,但是我不敢出去張望。有一天我走到井邊再一次掀開木蓋,看見井中男孩幽藍的眼睛正凝視著我,他的眼神同我一樣充滿恐懼和好奇。陽光正從深秋的天空中傾瀉下來,漏進井中。井中的世界因而斑斑駁駁,顯得神秘而遙遠。在我和井中男孩的互相凝視中,井中突然波動了一下,我看見井中男孩的的臉發生了幻變,他的臉迅疾地長大拉長並生出了濃密的絡腮鬍須。我抬起頭發現井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他摹仿我的動作扒著井台往水井深處看。"你是誰?""我是過路人。我也喜歡水井。"
"你有槍,你要殺我嗎?"
"為什麼要殺你?小孩。"
"你不是要殺掉13個小孩嗎?"
"小孩,他們在胡說。我要殺的是壞孩子,我不要他們長大變得壞。而你是好孩子。懂嗎?"那個男人拍了拍我的腦袋,縱身跳上圍牆消失了。我驚魂未定地站在水井邊,等著父親回來告訴他我看見了逃犯。逃犯沒有殺我,他說我是好孩子。我不知道他根據什麼說我是好孩子,也許因為我和他都喜歡伏在
井台上往底下看吧?
十一
老皮一直沒上我這兒來。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揚家裡是死是活,是一副什麼孬樣。到了第五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糾集了夏雨搭上公共汽車去小龍山。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夏雨陪我去,好像是為了壯膽,好像是為了把本來就亂的五人關係弄得更亂一點。反正夏雨樂於各種場合的亮相,她需要所有人注意她滿足各種表現欲。
我們來到了那扇X門前,我們爭先恐後地在門上亂敲一氣,聽見屋裡響起了好幾種腳步聲。門開了,我和夏雨,老皮、靈虹和水揚分別站在門裡門外,面面相覷,除了夏雨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其餘四人都一聲不吭,眼神有點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這種歷史性場面真是古怪。"這是怎麼啦?開了門就是要進去的。"夏雨說著把我拉了進去,她自己一掀裙子就坐到了沙發上。無意中我撞到了靈虹的肩膀,簡直是見鬼了,輕輕的一撞竟然使我兩眼直冒金星。"詩人,你們在玩什麼?"夏雨一到男人群中就瘋瘋癲癲。她自覺地抓起一塊果脯往嘴裡塞,"玩什麼?""玩紙牌。"水揚朝地毯上一堆紙牌努努嘴。"怎麼玩法?""算命。求卦者只要翻一翻牌。"
"誰給誰算?"我插上一句。"我給他們算,也可以給你們算。"水揚斜睨了我一眼,抖抖肩膀笑了笑,"你想讓我給你算一命嗎?"
"哪還用算?一生貧寒,朽木不可雕,早年思想陰暗,晚年又痴又呆,結局是暴死異鄉。"
"看來你還懂點門道。"水揚不動聲色地說。"他們的命怎麼樣?""誰?""老皮的。""生於浪漫死於浪漫。是個好小伙子。"
"靈虹呢?""她命硬。藏得太多,牌上顯示不出來。""給你自己算過嗎?"我又插上一句。
"預言者不能預言自己,這道理懂嗎?"水揚朝我攤開了雙手,一張梅花5正卡在他的白皙修長的手指中間。"道理很簡單。紙牌在你手裡你就是上帝,在我手裡我就是上帝,所有的預言都他媽是胡說八道。"我說。"你老是追殺我想擊敗我,所以我有點喜歡你。"水揚沉默了一會,忽然啟開紅唇朝我溫柔地笑了笑。談話談到這份上就沒法再談了。設想你扛著長矛大刀去追一個仇人,仇人突然轉過高大偉岸的身軀說"我有點喜歡你",那你還能怎麼辦呢?就是這樣我轉移了目光,我看見老皮盤腿坐在地毯上抽莫合煙,直到現在他連屁也不放一個,臉色卻比初見時更加憔悴。老皮的眼睛一直半開半閉著,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水揚家過的這幾天是什麼滋味。靈虹穿著亞麻裙子在房間裡毫無內容地走來走去,只是始終不看我一眼,最後她閃進了廚房,我聽見她在案板上拚命剁什麼東西,一邊剁一邊發出同樣是毫無內容的嘆息聲。
"聽點音樂嗎?"水揚打開屋角的"先鋒"組合音響,他拿起一盤膠木唱片湊到窗前照了照,"拉赫馬尼諾夫的交響樂。""聽不懂。一聽交響樂耳朵就疼。"我站起來說,"走了!""怎麼走?"夏雨說,"詩人,你不留我們吃飯嗎?""吃飯問題得聽女主人的。我無權決定。"水揚做了個愛莫能助的表情,然後他朝廚房喊,"虹,留他們吃飯吧。"廚房裡傳來三聲剁板響。靈虹在裡面大聲說,"只有三個人的飯,一口也不多,多了明天餵狗餵貓。""嘁。"夏雨怪叫了一聲,"詩人的妻子怎麼這樣粗俗?""你他媽快滾吧。"我幾乎是把夏雨強拽出了水揚家。老皮悄悄地跟在後面,他朝我們扮了個鬼臉,一點也沒有同情的表示。我對他招招手示意他送我們,他就懶洋洋地跟著下了樓。"怎麼樣?"我問。"什麼怎麼樣?"老皮反問。
"他們對你怎麼樣?""水揚很仗義,他每天請我喝酒,給我朗誦他的詩。""我是問靈虹對你怎麼樣?"
"不知道。"老皮突然憂傷地望了我一眼,"一點也不知道。""你個糊塗蟲!"我朝他頭頂上拍了一記,"到現在還不明白,老皮啊,沖吧!"
老皮站在樓梯上滿目浮雲,姿勢卻像斷線木偶。我想起幾年前在大學足球場的看台上老皮也是這樣的尊容。我挽著夏雨潮津津的手走到小龍山汽車站,回頭望見山坡上的白房子,心裡忽然悲痛得要命。我緊緊地摟住夏雨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頭一次對她說了一句真心話:
"夏雨,永遠愛我。""喲,你把我的口紅吃掉了。"夏雨驚呼起來,她甩掉我的手,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個女人說,"你瞧,她像英格麗·褒曼,可惜鼻子是中國鼻子。"
我鬆開了手,撂下瘋瘋癲癲的夏雨,一個人跳上了迎面駛來的空車。夏雨從後面趕上來的時候,我狠狠按下了車門的關閉鈕。我隔著車窗朝她吼,"看你的英格麗·褒曼去吧。以後別來找我。"司機回頭看了看,沒有管我。我也不知道那輛車要開到哪裡去,我抓著車頂的金屬扶手隨車晃蕩著,也不知道我要到哪裡去。我的心裡真是悲痛得要命。有時候想想這世界糟心透了,人都搭錯了半根神經。問題是你內心沒了人樣但還得過人的日子。這是多數古今中外哲學家教給我們的道理。用夏雨的話來說,就是"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
我跟夏雨絕交了二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我就跑到女生樓里把夏雨叫了出來。夏雨倚著樓梯斜眼看我,腳一抖一抖的。"你不是跟我絕交了嗎?"
"別臭擺譜。出去走走。"
"我已經有約會了。你自己去吧,一個人出去更深沉。""怎麼,換情人跟換裙子一樣麻利?""本來就是。跟誰玩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