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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看見鎖在暮色中面向東南方,東南方橫亘著蒼茫的山脈和森林。在蒼茫的山脈和森林對面就是海了。你根據鎖站立的姿勢和方向,可以辨別出那匹紅馬消失在東南方,消失在海洋那邊。這個故事中還必須出現鎖的爺爺,那個一天天由強健走向衰亡的怒山老人。他就是楓揚樹磨房的主人。他的磨房蓋在山上,是石塊壘成的。沒有一扇窗子。他自稱是從很遠很遠的怒山遷徙來的,那裡的山民習慣於黑屋子中的生活,他們從早到晚點著松明燈,把牲畜圈在土坑邊,把孩子養在牲畜圈裡。他們喜歡養馬,喜歡撫養很多很多的孩子。那些馬匹長得比人俊逸百倍,膘肥體壯,他們的孩子卻瘦骨嶙峋,一代代羸弱下去。就這樣怒山人一年年往南方游散,離開了他們的故鄉。怒山馬在主人流散的道路上東奔西散,有一匹跟隨它的主人來到了我的楓楊樹老家。你也可以把這匹怒山馬看成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老人在某一天清晨出現在河谷地里。他牽著紅馬出現在河谷地里。那匹馬高大雄壯,美麗絕倫,馬脖子上套著一隻銀色項圈,閃閃發亮。奇怪的是馬背上有一座山峰似的糙墊包微微顫動著。我爺爺在收玉米的時候第一次看見了那匹馬,剎那間他心神迷離,他扔下了懷中的一堆老玉米朝他們奔去。"那是馬嗎?客人?""馬。怒山馬。"老人倦怠地回答,勒住了馬韁。"馬背上馱了什麼?""沒什麼,一卷糙墊子。"

    老人拍了拍馬,神色漠然地朝村里房子密集的地方走。我爺爺站在玉米地邊望著他們疲憊的身影,他發現馬背上的糙墊子自始至終在蠕動,裡面似乎藏了什麼東西。怒山人牽著馬涉水過河時,我爺爺看見了鎖,鎖的腦袋黑黑的,從那捲糙墊子裡探出來,縮回去了。鎖藏在馬背上過了楓楊樹的河。怒山人為什麼要把孩子藏好了趕路是一個謎。我爺爺說怒山人把馬和孩子作為財產,他們怕強盜。他們相信山外人搶不走馬但會搶走孩子,所有的怒山人離開山地時都把孩子包捆好了藏在馬背上。我爺爺說他們畢竟是來自遙遠的怒山呀。鎖經常騎著那匹紅馬下山,來到村里房子密集的地方。女人和孩子都從窗口注視神奇的馬匹和馬背上的孩子。他們發現馬和孩子有一些共同之處。他們的脖頸上都套著一隻銀項圈。鎖的一撮烏黑的頭髮被他爺爺梳理成馬鬃的樣子,迎風飛拂。鎖騎馬環顧我們的村莊,精神總是很散淡很憂傷。那匹怒山紅馬咴咴地嘶鳴不止,它驚醒了所有夢中的鄉親。女人們都喜歡鎖,她們一再地在窗邊叫喊:"鎖,下馬來,給你吃玉米餅子。"

    鎖高傲地搖著頭。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喜歡跟馬說話,他不喜歡我們。而楓楊樹的女人們仍然在窗邊叫喊:

    "鎖啊,你的雞兒長大了,你要穿褲子了。"鎖的黑臉上掠過一道憤怒的光。他雙腿一夾馬腹,紅馬就越過村巷和曬場,走了。鎖是一個裸身男孩。鎖的爺爺答應給他fèng制一條麂皮褲子,但是多少天過去褲子一直沒有fèng好,鎖的爺爺連針線也沒有,他怎麼給鎖fèng麂皮褲子呢?聽我爺爺追憶他跟怒山人的交往:他背著糧食上山去石頭小屋做客。他跟那爺孫倆坐在糙墊子上喝家釀米酒。那匹紅馬就站在他們身邊嚼咽干糙。我爺爺去山上主要是想多看幾眼那匹馬,他甚至想騎上那匹馬走一走,這是一種稚氣的願望,我爺爺一直羞於啟口。

    我爺爺對怒山老人說,"你缺什麼就對我說,楓楊樹這地方什麼都有,什麼都能給你找到。"

    "什麼都不缺。"怒山老人突然壓低了嗓門,盯著我爺爺的眼睛,"就缺一個女人,把你妹妹嫁給我吧,她很漂亮,我一來就看上她了。""老天,你要我妹妹?"我爺爺先是一驚,然後大笑起來,"可你有七十了吧,我妹妹才十六歲呀!"

    "我不知道我多少歲了,我從來不記這個。"怒山老人的神情不快,顯然受到了一次傷害。他翻身跳離糙墊子,走到一塊大石桌前,掀掉上面的罈罈罐罐,他對我爺爺說,"你能把石桌舉過頭頂嗎?"我爺爺估計那石桌起碼有二百斤重,他搖了搖頭。怒山老人便輕蔑地笑了,他說:"你像樹杆子一樣年輕,你舉不起石桌,我老了,你看著我把石桌舉過頭頂吧。"緊接著怒山老人脫下皮襖光著膀子雙手拎起了石桌,他將石桌舉過頭頂的同時對我爺爺喊,"把你妹妹嫁給我吧!"我爺爺難忘當時的場面。他不知怎麼就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聽見紅馬在身邊含蓄地嘶鳴起來。後來他把一袋子玉米面扔在馬蹄下就出了石屋。你要知道他承受了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最致命打擊,羞辱和氣惱像兩隻利爪抓破他的心,埋下一顆仇恨的種子。我爺爺從此意識到楓楊樹男人的衰弱委瑣,從此他開始苦練一身超人的體魄和武力,後來成為楓楊樹有名的地頭蛇。我爺爺的妹妹當然就是姑奶奶嫻。嫻已經仙逝多年。你無法想像嫻這個鄉村女孩的美貌。她在十六歲時就豐盈飽滿如同一朵野石榴花。嫻的短促生命里留下一種驚人的浪漫使人回味無窮。一切都跟怒山的男孩鎖有關。你聽見我爺爺又一次吹響了銅嗩吶,聲音像是一個女孩做夢時古怪而內涵強烈的嘆息。銅嗩吶吹奏的就是嫻的愛情。你會感到吃驚。嫻在出嫁前八天突然愛上了鎖。這種愛情很明顯帶有晦澀難辨的色彩,不宜張揚卻又無法迴避。嫻從前不出家門,但是出嫁前八天她穿著一條紅糙裙到山上去了。她提著一隻竹籃抓著一把挖菜刀走過村莊,有人問她去哪裡,她說,"天氣多好呀,我去山上挖野菜。"嫻走過了淺河川,因為她聽見鎖在谷地里大聲痛哭。鎖在河邊凝視他的紅馬大聲啼哭。許多人把鎖的哭泣聲幻聽成一隻杜鵑鳥在楓楊樹鄉村上空迴蕩,那是神鳥帶來不祥的消息,春天從而浸透了莫名的悲傷。但是你不知道悲傷的河流怎麼流到了這裡。你不知道鎖為什麼總在大聲啼哭。嫻看見谷地里的陽光是鵝黃色的,鎖坐在淺水裡像一條發亮的小魚。而那匹怒山紅馬站在黃桷樹下,它昂起修長的脖子,眼睛發出瑪瑙的光澤,靜靜感受著世界的聲音。

    "鎖,你為什麼要哭?"

    鎖聽不見女孩的聲音。鎖在春天的下午就是個牧馬神。牧馬神在春天的下午需要哭泣。

    "鎖,你為什麼要哭?"嫻把剜菜刀扔到籃里,把籃子扔到水裡,她跪到水邊也坐在鎖的身邊,拉住他的手,"告訴姐姐,你為什麼要哭?""馬要死了,馬活不長了。"

    "你別哭了。女孩子才喜歡哭。你看馬在吃糙,馬怎麼會死呢?""不,馬要死了,馬一離開怒山就活不成了。"嫻突然格格地笑起來,她充滿柔情地摸摸鎖的光頭頂,然後拎著美麗的紅糙裙朝馬跑過去,"馬好著呢,你看我來騎馬。"嫻拉住馬韁時打了個趔趄,那匹馬咴咴地嘶鳴不已,後蹄像弓一樣繃起來又迅速彈發,差點撕碎了嫻的紅糙裙。鎖的吼聲同時炸響:"別靠近馬,你不能騎它!"

    嫻雙手叉腰在近距離內打量著那匹怒山紅馬。她發現了紅馬的憤怒,她不理解紅馬的憤怒。

    "我不能騎馬?因為我是女的嗎?"

    "因為馬不認識你。馬不喜歡陌生女人。""鎖,你也是一匹馬,你也不喜歡陌生女人。""我爺爺說人都是馬變的,人都是馬的後代,但是人的良心都壞了,他們現在不喜歡馬了。"

    "鎖,你是一匹小馬駒,多可愛。你看我是一匹馬嗎?""你是一匹母馬,不,你是一個女人。我爺爺喜歡你,他要你嫁給他。""你爺爺?他快一百歲了吧?是男人都想要我。我不嫁你爺爺,再過八天我要嫁給平原上的一個貨郎,他送給我八匹小花布。再過八天我就要嫁人了。你懂不懂嫁人是怎麼回事?""你不嫁給我爺爺他會殺了你。"

    "我不怕你爺爺。男人都是發臭的,男人都很髒。鎖,只有你乾淨得像水一樣,你知不知道女人都喜歡你,都想摟著你睡覺呀?"一切都跟春天的下午有關。嫻被野地里拂盪的濕潤芬芳的風置於絕境,成為一隻暈眩的蛺蝶。她在鵝黃色的陽光下發顫,凝視怒山男孩鎖的光裸的身子,目光漸近痴迷。你要知道是野地里拂盪的濕潤芬芳的風牽動了嫻的手,那隻手上青春蕩漾,抓住鎖佩戴的銀項圈,像蛇一樣在鎖赤裸的身子上自由遊動。鎖沉默不語。你已經知道鎖是一個牧馬神,牧馬神靜靜地望著嫻的手,瞳仁里映出的是紅馬的影子。你已經知道就是野地里拂盪的濕潤芬芳的風牽動了嫻的手,嫻的一隻手充滿渴望朝天空攤開,另一隻手解開了她的紅糙裙。嫻輕輕地說,"鎖呀,姐姐也是一匹馬,你騎上來吧。"那個牧馬神,那個怒山的男孩騎在我姑奶奶嫻的身上,你要相信他是一個純潔的騎手。你要相信他喜歡所有的馬。我爺爺的故事到這裡總是停頓。無論如何這是一段隱秘的家史。讓我們在祭奠紅馬時也給嫻的亡靈點上一棵香茅糙。嫻是一個極其浪漫而又不幸的女人。十個月後她死於難產。她的嬰孩生下來從黎明哭到深夜,嘹亮的哭聲給母親送葬。她的嬰孩形狀像一匹小馬駒,讓平原上的人們驚詫萬分。

    告訴你嫻出嫁的時候真的抱著八匹五顏六色的小花布。她的披散的長髮塗上花粉油挽成婦人的頭髻,斜插了一朵紫紅色的野芍藥花。她的面容美麗絕倫,永遠新鮮。嫻坐在一頂花轎上離開楓楊樹,路過河邊谷地。她看見怒山男孩鎖跟以往一樣,坐在水邊對著那匹紅馬哭泣。嫻這時候才懂得了鎖哭泣的意義。她從花轎上站起來,朝鎖勾起手指做了個神秘的手勢:"鎖,你長大了,你該穿褲子啦。"

    "紅馬要走了。"而鎖在河邊哭泣著回答。鎖垂著頭,沒有向遠嫁的嫻多看一眼。送嫁的人們都聽見了鎖的淒涼奇怪的回答。後來他們回憶起來,是鎖第一個向嫻透露了紅馬遠去的消息。那天人們在楓楊樹的山樑上發現一匹奇怪的馬在順風奔馳。那馬活似一個人的形體,它淒涼地呼號著順風奔馳,四肢拍擊岩石的厚土,雜沓有聲。人們都說又從哪裡來了這匹奇怪的馬?後來有人從山上奔下來喊叫:那不是馬,那是怒山老人。事情傳開後卻無人相信,鄉親們想也許那天太陽太辣,他們看花了眼。而我爺爺對此沉默不語。他相信那匹怪馬就是怒山老人。第二天他看見怒山老人紫紅色的臉膛迅速歸於蒼老。仇恨是一棵會開花會結果的樹。仇恨的樹在我爺爺和怒山老人之間披掛了暗褐色葉子,繁衍了這個故事的枝節。要說一下怒山老人的磨房。磨房裡的碌碡、磨子從前都是我爺爺送給怒山祖孫倆的。我爺爺坦白地說,他給他們送東西是有所圖謀的。他自從見到那匹紅馬就神魂顛倒,他天生是一個占有欲極強的男人。但是紅馬不喜歡他,紅馬總是拒絕他的親昵。於是我爺爺又仇視紅馬。他建議磨房用馬來拉磨,怒山老人堅決地搖著頭,他說,"怒山馬不是一般的牲口。它不能拉磨,如果馬拉磨要人幹嘛呢?我不是能拉磨嗎?"你不是從怒山里來你就是無法理解那匹馬的尊嚴。那匹紅馬在我的楓楊樹老家自由遊蕩,它就在你的窗外視線里自由遊蕩,你每天可以看見它,卻無法介入紅馬的神秘生活,紅馬只屬於它的主人。後來我爺爺到山上的磨房去就繞著那匹馬走。他對馬的渴念有如一口黑井莫測高深。有一天我爺爺對怒山老人說,"新穀子打下來了,把碌碡和磨子還給我吧。我也要磨麵了。"怒山老人說,"兄弟你好糊塗,你不是說送給我了嗎?"我爺爺笑起來,"你才叫糊塗,我從來不白送人東西。你要明白磨房是我的,就像馬是你的一樣。""我不能還你磨房,沒有磨房我怎麼養活鎖和馬呢?"我爺爺沉吟了半晌說,"那我們做個買賣吧,磨房暫時歸你,但是我地里莊稼打下來,你都要給我磨成面。"你可以從這宗買賣中發現我爺爺又長又松的圈套,它是用我老家男人常有的狡獪和占有心理編織的,如今毫不費力地套住了那個來自怒山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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