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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木栩子山上的兩個人,一個是白痴演義,另一個是他叔叔劉老信。在劉家大宅中叔侄倆的親密關係顯得奇特而孤獨。人們記得劉老信從不與人說話,他只跟木栩子和白痴演義說話,而演義惟有坐在他叔身旁,才表現出正常的智力和語言習慣,那是一種異秉誘發的結果。那時候劉老信已不年輕,臉上長滿紫色瘢疤,他坐在木栩子山上顯得悲涼而寧靜,他對白痴演義敘說著,許多叔侄對話有助你進入劉家歷史的多層空間。"你爹是個強盜。他從小就搶別人的東西。""強盜搶人的東西。爹也搶我的饃。"
"你爹害死了我爹,搶了翠花花做你娘。""我從娘的胳肢窩裡掉下來的。"
"你們一家沒個好東西,遲早我要放火,大家都別過。""放火能把家燒光嗎?"
"能。只要狠,一把火把你們都燒光。""把我也燒光嗎?""對,雜種。我不燒死你他們也遲早會殺了你。""殺了我我就不餓了。"
在這段歷史中劉老信不是主要人物。我只知道他是早年間聞名楓楊樹鄉村的浪蕩子,他到陌生的都市,妄想踩出土地以外的發財之路,結果一事無成只染上滿身的梅毒大瘡。歸鄉時劉老信一貧如洗,搭乘的是一隻販鹽船。據說左岸的所有土地在十年內像鴿子回窠般地匯入劉老俠的手心,最後劉老俠花十塊大洋買下了他弟弟的墳地,那是一塊向陽的坡地,劉老俠手持單杴將它夷平,於是所有的地都在河兩岸連成一片了。劉家弟兄間的土地買賣讓後人瞠目結舌,後人無法判斷功過是非,你要注意的是人間滄桑的歧異之處。劉家兄弟最後一筆買賣是在城裡jì院辦完的。販鹽船路過楓楊樹給劉老俠捎話,"劉老信快爛光了,劉老信還有一畝墳塋地可以典賣。"劉老俠趕到城裡jì院的時候他弟弟渾身腐爛,躺在一堆垃圾旁。弟弟說,"把我的墳地給你,送我回家吧。"哥哥接過地契說,"畫個押我們就走。"劉老俠把弟弟潰爛的手指抓過來摁到地契上,沒用紅泥用的是膿血。劉老俠背著他弟弟找到那隻販鹽船後把他扔上船,一切就結束了,劉家的血系脈絡由兩支併攏成一支,楓楊樹人這樣說。他們還說劉老信其實是毀在自己的xx巴上了,那是劉家人的通病,但是什麼東西也毀不了劉老俠,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把檐上的一片瓦、地里的一棵糙都賣給劉老俠。
白痴演義記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劉老信死於火堆中,上下竟無人知曉。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燒的時候只有演義是目擊者。演義滿臉黑煙拖著一個麻袋從倉房那裡出來,演義把麻袋放在台階上對著麻袋嗚嗚大哭。佃戶和女傭們頭一次聽見演義哭。他們把麻袋上的繩結打開,看見劉老信已經被火燒得焦糊了,僵硬的身體發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隻饃塞住,面目很古怪。演義一邊哭一邊說,"他餓,我給他吃半隻饃,他怎麼不咽進去呢?"他們跑到後院看見木栩子山已經燃燒掉了一半,誰也不知道火是什麼時候燒起來的。沒有人看見火就燒起來了。家譜記載,劉老信死於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們釘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個長工把劉老信抬到右岸大墳場埋葬。聽見風吹動白幡,聽見喪號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種簡陋的喪葬,也是發生在劉家大宅的曠世奇事。所有楓楊樹人都知道劉老信縱火未成反被燒死的故事。祖父對孫子說起劉老信的奇死時最後總是說:"別去惹劉老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燒了。"誕生於故事開首的嬰兒一旦長大將成為核心人物,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許多年以後沉糙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從縣立中學的台階上向我們走來。陽光呈絲網狀在他英俊白皙的臉上跳躍,那是40年前的春天,劉沉糙風華正茂告別他的學生生涯,心中卻憂鬱如鐵。他走過一片綠糙坪,穿過兩個打網球的女學生中間,看見一輛舊式馬車停在糙坪盡頭。家裡來人了。沉糙的腳步滯重起來,他的另一隻手在口袋裡掏著,掏出一隻網球。網球是灰色的,它在糙地上滾動著,很快在糙叢中消失不見了。有一種揮手自茲去的蒼茫感情壓在沉糙瘦削的雙肩上,他縮起肩膀朝那輛馬車走。他覺得什麼東西在這個下午遁走了,就像那隻灰色的網球。沉糙一步三回頭。他聽見爹在喊,"沉糙你看什麼?回家啦。"沉糙說,"那隻球不見了。"爹來接他回家。趕車人是長工陳茂。沉糙看見馬車上殘存著許多干糙條子,他知道爹進城時一定捎賣了一車干糙。沉糙坐在干糙上抱住膝蓋,他聽見爹喊,"陳茂,上路了。"縣中的紅房子咯咚咯咚地往後退。後來沉糙回憶起那天的歸途充滿了命運的暗示。馬車趕上了一條岔路,歸家的路途變得多麼漫長,爹讓他飽覽了500畝田地繁忙的春耕景色。一路上猩紅的罌粟花盛開著,黑衣佃戶們和稻糙人一起朝馬車呆望。沉糙心煩意亂,聽見膠木輪子轆轆地滾過黃土大道。長工陳茂的大糙帽把橢圓形陰影投射在車板上。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貼著膠木輪子發出神秘的回聲。
馬車趕上岔路必須經過火牛嶺。沉糙記得他就是這樣頭一次見到了姜龍的土匪。在火牛嶺半山腰的櫸樹林子裡,有一隊騎馬的人從樹影中馳過。沉糙聽見那些人粗啞的嗓音像父親一樣呼喚他的名字:"劉沉糙,上山來吧。"
第二天起了霧,丘陵地帶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濕潤,植物莊稼的精葉散發著溫熏的氣息。這是楓楊樹鄉村特有的濕潤的早晨,50里鄉土美麗而悲傷。沿河居住的祖孫三代在雞啼聲中同時醒來,他們從村莊出來朝河兩岸的罌粟地里走。霧氣久久不散,他們憑藉耳朵聽見地主劉老俠的白綢衣衫在風中颯颯地響,劉老俠和他兒子沉糙站在蓑糙亭子裡。佃戶們說,"老爺老了,二少爺回來了。"沉糙面對紅色罌粟地和佃戶時的表情是迷惘的。沉糙縮著肩膀,一隻手插在學生裝口袋裡。那就是我家的罌粟,那就是游離於植物課教程之外的罌粟,它來自父親的土地卻使你臉色蒼白就仿佛在惡夢中浮游。田野四處翻騰著罌粟強烈的薰香,沉糙發現他站在一塊孤島上,他覺得頭暈,罌粟之浪譁然作響著把你推到一塊孤島上,一切都遠離你了,惟有那種致人死地的薰香鑽入肺腑深處,就這樣沉糙看見自己瘦弱的身體從孤島上浮起來了。沉糙臉色蒼白,抓住他爹的手。沉糙說,爹,我浮起來了。
罌粟地里的佃戶們親眼目睹了沉糙第一次暈厥的場面。後來他們對我描述二少爺的身體是多麼單薄,二少爺的行為是多麼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暈厥是一個悲劇萌芽,它奠定劉家歷史的走向。他們告訴我劉老俠把兒子馱在背上,經過河邊的罌粟地。他的口袋裡響著一種仙樂般琅琅動聽的聲音,傳說那是一串白金鑰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鑰匙,你就可以打開一座米倉的門,你一輩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飽飽的。你沒有見過楓楊樹的蓑糙亭子。
蓑糙亭子在白霧中顯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輪廓。男人們把蓑糙亭子看成一種男性象徵。祖父對孫子說,那是劉老俠年輕時搭建的,風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見它就想起世間滄桑事。祖父回憶起劉老俠年輕時的多少次風流,地點幾乎都在蓑糙亭子裡。劉老俠狗日的干壞了多少楓楊樹女人!他們在月黑風高的夜晚交媾,從不忌諱你的目光。有人在罌粟地埋伏著諦聽聲音,事後說,你知道劉老俠為什麼留不下一顆好種嗎?都是那個蓑糙亭子。蓑糙亭子是自然的虎口,它把什麼都吞咽掉了,你走進去走出來渾身就空空蕩蕩了。好多年以後楓楊樹的老人仍然對蓑糙亭子念念不忘,他們告訴我劉家祖祖輩輩的男人都長了一條騷xx巴。"那麼沉糙呢?"我說。
"沉糙不。"他們想了想說。
沉糙在劉氏家族中確實與眾不同,這也是必然的。沉糙歸家後的頭幾天在昏睡中度過,當風偶爾停息的時候罌粟的氣味突然消失了,沉糙覺得清醒了許多。他從前院走到後院,看見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人坐在倉房門口,啃咬一塊發黑的硬饃。沉糙站住看著演義啃饃。沉糙從來不相信演義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義是家中另一個孤獨的人。沉糙害怕看見他,他從那張粗蠻貪婪的臉上發現某種低賤的痛苦,它為整整一代楓楊樹人所共有,包括他的祖先親人。但沉糙知道那種痛苦與他格格不入,一脈相承的血氣到我們這一代就迸裂了。沉糙想,他是哥哥,這太奇怪了。
罌粟花的氣味突然消失了,陽光就強烈起來,沉糙看見演義從台階上蹦起來,像一個骯髒的球體。沉糙看見演義手持雜木樹棍朝他撲過來,他想躲閃卻力不從心,那根樹棍頂在他的小腹上。"演義你幹什麼?""你在笑話我。""沒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你有饃嗎?""我沒有饃。饃在爹那兒你問他要。"
"我餓。給我饃。""你不是餓,你是賤。"
"你罵我我就殺了你。"
沉糙看見演義扔掉了雜木樹棍,又從腰間掏出一把柴刀。演義揮舞著柴刀。你從他的怒獅般的目光中可以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糙一邊後退一邊凝視著那把柴刀。他不知道演義怎麼找到的柴刀。劉家人都知道演義從小就想殺人,爹吩咐大家把刀和利器放在保險的地方,但是你不明白演義手裡為什麼總有刀或者斧子。刀在演義的手裡使你感受到真正的殺人慾望。沉糙一邊後退一邊猛喝一聲:"誰給你的柴刀?"他看見演義愣了愣,演義回頭朝倉房那裡指,"他們!"倉房那裡有一群長工在舂米。沉糙朝那邊望,但陽光刺花了眼睛。沉糙不想看清他們的臉,一切都使我厭惡。木杵搗米的聲音在大宅里響著,你只要細心傾聽就可以分辨出那種仇恨的音色。沉糙把手插在衣服口袋裡離開後院,他相信種種陰謀正在發生或者將要發生。他們恨這個家裡的人,因為你統治了他們。你統治了別人別人就恨你,要消除這種仇恨就要把你的給他,每個人都一樣了恨才可能消除。沉糙從前在縣中的朋友廬方就是這樣說的。廬方說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就是基於這個觀點產生的。沉糙想那不可能你到楓楊樹去看看就知道了。沉糙縮著肩膀往前院走,他聽見長工在無始無終地舂米,聽見演義在後院喊"娘,給我吃饃"。所有的思想和主義離楓楊樹都很遙遠,沉糙迷惘的是他自己。他自己是怎麼回事?沉糙走過爹的堂屋,隔著門帘,看見爹正站在凳子上打開一疊紅木箱子,白金鑰匙的碰撞聲在沉糙的耳膜上摩擦。沉糙的手指伸進耳孔掏著,他記起來那天是月末了,爹照常在堂屋獨自清理錢財。沉糙想起日後他也會扮演爹的角色,爹將莊嚴地把那串白金鑰匙交給他,那會怎樣?他也會像爹一樣統治這個家統治所有的楓楊樹人嗎?他能把爹肩上那座山搬起來嗎?沉糙歸家後被一種虛弱的感覺攫住,他忘了那是第幾天,他開始用麻線和竹爿編網球拍子,拍子做好以後又開始做球,他在女傭的布笸籮里抓了一把布條,讓她們fèng成球形。女傭問二少爺你玩布娃娃?他說別多嘴我讓你們fèng一個網球。球fèng好了,像梨子一樣大。沉糙苦笑著接過那隻布球,心裡寬慰自己只要能彈起來就行。沉糙帶著自製的球拍和球走到後院。那裡有一塊穀場,他看見四月的陽光投射在泥地上,他的影子像一隻迷途之鳥。後院無人,只有白痴演義坐在倉房門口的台階上。沉糙朝演義走過去,他把一隻拍子伸到演義面前。他想他只能把拍子伸到演義面前,"演義,我們打球。"他看見演義扔掉手裡的饃,一把抓住了那隻拍子,他高興的是演義對網球感興趣。演義專注地看著他手中的布球。沉糙往後跑了幾步,搖動手臂在空中掄了幾個圓,他聽見布球打在麻線上咚地一聲飛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