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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下班了?”“不,五點鐘我要給一個人掛電話。”

    “你對電話的熱愛令人感動。”汝平說,“給老虎掛電話?”“不。”她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神秘而羞澀的笑意。“我要給一個青年畫家掛電話。阿D,你認識嗎?”“阿D還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麼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術館辦過畫展,還得過國際金獎。他長得很帥,連鬢鬍鬚,喜歡穿一件白色的風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嗎?”“騙人。”汝平說,“騙人的東西。”

    “你說誰騙人?”“我說鬍鬚。有好多鬍鬚是假的,用強力膠水粘上去,專門騙取純潔少女的愛情。”

    “你自己沒有鬍鬚就不要忌妒有鬍鬚的。”史菲批評汝平,她說,“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馬王子呢。他要給我畫一幅肖像,他說等會兒要請我看電影。”“你在搞婚外戀?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紅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仰起臉,鮮紅的嘴唇動情地顫動著,她說,“我要去,我要追尋我的自由和權利。”“完了。”汝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看這個世界完全亂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喲叫了一聲。她急急忙忙朝裡面的貨房走,回頭招呼汝平說,“你等一下,我要去打電話啦。”汝平倚著櫃檯,聽見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號聲,那種聲音在他潮濕的心裡咔嗒咔嗒地響著。他敲著玻璃櫃檯,無端地煩躁起來,我還等著幹什麼?難道還有什麼可交談下去的嗎?汝平苦笑著提起兩串鴨肫走出了南北貨商店。天氣很好。有個女孩將和陌生男人去約會。汝平想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這也是生活的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到了初春季節,冰雪在楓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兩側的梧桐樹葉在風中劈剝作響。自然的色彩由黯淡轉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獨居一隅,平靜地度過白天。在夜晚我做著一個循環往復的夢。我總是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舞蹈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我看見她們美麗絕倫的臉在虛光中旋轉,變成一些頹敗的花朵,在風中一瓣瓣地剝落飄零。誰在哭泣?是誰在黑暗裡哭泣呢?

    春天汝平收到一封電報。電報內容是我住綠洲飯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來信等等。很長的一封電報。下面沒有署名。汝平猜這電報肯定是上官紅杉拍來的。因為他當時正默想著女孩美麗的臉和身體。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會是別人的,即使從電報紙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膩的氣息。夜裡春風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給上官紅杉寫信。時隔數月他仍然對她溫情似水。在信中他傾訴了一種永恆熱烈的思念。他註明這種思念超越肉體和情感之上,屬於人性範疇,因而更其深刻豐富。在冷淡的離別以後,他發現他無法忘卻那個放浪形骸的女孩。回憶往昔的愛情場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鐵。他把信朗讀了一遍,把它裝進自製的畫有抽象圖案的信封,後來他把信投進了街角的郵筒里。他站在郵筒邊凝望冬夜淒清的街道,再次聽見一支懷舊而傷感的愛情歌曲隱隱迴蕩。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汝平仰天長嘆,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個天空發生著玄妙的對比和變化。

    半個月後汝平的信被退回來了。郵局的改退判條上寫著查無此人的字樣。汝平很掃興,他想也許她已經離開原處了。給一個四處漂泊的女孩寫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郵路上顛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費光了。春意漸濃的季節里汝平苦不堪言,他幾乎每天看見上官紅杉在夢境裡自由走動。女孩光著腳穿著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動。她的黑髮像絲綢般地迎風拂動,芬芳無比。汝平意識到他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軟弱的意志,不相信他會這樣真摯地愛上別人。但他無法抑制尋找上官紅杉的欲望。有一天他在抽屜里翻到了吉麗的地址,他決定去找那個討厭的女孩,她也許會知道上官紅杉的確切音訊。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條骯髒泥濘的小巷口,他攔住一個少年問詢。“吉麗?”少年想了想,突然頓悟道:“是大洋馬吧?她在雜貨店裡。”汝平沒有意料到吉麗會住在這樣破爛的房屋裡,他也從不知道吉麗就是大洋馬。這讓他有點好笑。他走進那家私營雜貨店,店堂里沒有人。汝平遲疑看掀開了後面的門帘,門帘後是一個小院。院子裡氣氛不同尋常,地上擺滿了花圈,香燭燃燒的氣味撲鼻而來。許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著,有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嚎著。汝平大吃一驚,這裡有喪事。他首先想到是吉麗死了。如果吉麗死了,他就不必再去打擾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雜貨店,他剛跨上自行車聽見身後一聲呵斥:“站住,招呼不打就溜。”回頭一看是吉麗,原來吉麗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心裡挺悲傷的。”汝平說。“放屁。我怎麼會死?是我媽死了。”

    “那你怎麼不哭?看你的模樣喜氣洋洋的。”“有什麼可哭的?”吉麗回頭朝裡面看看,悄悄地說,“該死的都要死,不該死的就活著。”

    汝平在雜貨店裡坐了會兒。那是吉麗開設的小店,貨架上擺滿了香菸、酒和香皂之類的小百貨。在東面牆上有一張吉麗和一名乾癟老頭的合影。吉麗指了指照片說,“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歲。”“長得挺英俊的。”汝平說。

    “別跟我來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麗又朝著貨架指了指,“這些東西,你看上什麼拿什麼。你來找我我很榮幸。”汝平挑了幾盒英國香菸塞進口袋,他說:“反正都是剝削來的,不拿白不拿。”“說得對。世上只有一個理,你剝削我,我剝削你,最後誰也不欠誰。”吉麗笑起來,她把腰裡的孝帶解下來朝地上一扔,“直說吧,找我幹什麼來了。”

    “上官紅杉。我有事找她。”

    “我還以為你找我跳舞呢。”吉麗朝他啐了一口,她擠眉弄眼地說,“難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嗎?”

    “你們都不錯。比老豬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拱食。”吉麗突然咯咯大笑,她點燃了一支煙,說,“她在廣東拱食呀。廣東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來了。”“這我知道。我有個直覺。她好像出什麼事了。”“是出了一點小岔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

    “這不能告訴你。”吉麗的表情有點詭秘,她猛吸了幾口煙,把煙圈往汝平臉上吹來,“誰都有點秘密,你就別問了。”“但是我同她的關係非同一般。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秘密。”“非同一般?”吉麗捂著嘴大笑起來,“男女之間的關係都是一回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別這樣瘋笑,你才死了媽。”汝平有點難堪,他說,“告訴我,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不能告訴你。”吉麗突然沉下臉來,“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莫名其妙。我覺得你們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傢伙。滾吧,上別處尋找你的愛情去。這兒只有死人,沒有愛情。”

    “我覺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圍巾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我真想把你們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媽一樣。她現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喪地走出吉麗的雜貨店,他聽見吉麗在後面喊:“你會搓麻將嗎?明天來搓麻將吧。”汝平沒有理睬。他騎上自行車時迎面吹來一陣大風,風擴大了雜貨店後院哭喪的聲音。汝平臉色蒼白,嘴唇像枯葉一樣在風中顫抖,他的內心也充滿了絕望的寒意。這天汝平暗暗發誓結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喑啞的嗓音對自己說,消失吧,讓我們互相消失吧。汝平關起楓林路小屋的門。把春天關在門外。他重新坐到書桌前,撰寫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他想迴避愛情生活的描寫,但事實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歲月里畢竟占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汝平寫作時打開他的小型收錄機,一遍遍放著埃·西格爾的《愛情故事》插曲。他相信這樣的音樂有益於創作的進展。在小說中汝平設計了與上官紅杉的重逢:

    四月的一個夜晚。他從外面回到楓林路小屋。遠遠地發現他的門是開著的,他預感到什麼事情悄悄降臨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麵包。地上堆著幾件簡單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從後面把她的雙眼蒙住。令他吃驚的是她服飾打扮上的變化,她從來沒有這樣穿戴過:黑色高領毛衣,藍色牛仔褲和圓口布鞋,頭髮剪得像男孩一樣短。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你怎麼進來的?”“我翻窗子進來的。”“你還活著,我以為你光榮犧牲了。”

    “差一點,就剩幾口氣。”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

    “我也一樣想你。”他把女孩抱起來。女孩在他的臂彎里像一根羽毛那樣輕盈,像風一樣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這種久別重逢的情景所感動,眼眶有點發熱。“這有多好,我們又在一起了,再也別走了。”“不走了,我累壞了。”

    “這是你的家,永遠不離開這裡。”

    “那也不行,我不喜歡老是待在一個地方。”“我是說,我們,結婚。你願意結婚嗎?”“結婚?多新鮮,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你說,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我無所謂。你要是有興趣我奉陪,結一次試試。”“那麼現在就開始吧。”“開始吧,大概這很有意思。”

    他從抽屜里找出兩支蠟燭點上。然後又拉滅了燈。房間立刻淹沒在奇異的色調中。蠟燭的兩朵纖細的火苗顫動著,微微發藍。他凝視燭光,看見幸福的夢想在燭光里一點點地燃燒。他把女孩緊緊地摟住,說:“等到蠟燭燒光,新的世紀就開始了,現在你有什麼感想?”

    女孩搖了搖頭。她又在黑暗中平靜地說:“我坐了一年牢。”“你說什麼?”“我坐了一年牢。我托人給你打過電報。綠洲飯店就是監獄,你可能沒弄明白。”“別嚇我,我有心臟病。”

    “我在賓館裡和漢斯一起過夜,讓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陣恰好大撒網,我撞在槍口上了。”“我還是不明白。我覺得全世界都瘋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揚起手打了女孩一記耳光,“不要臉的小婊子。”“你怎麼打人?”女孩捂著臉說,她抓起一隻墨水瓶朝他擲去,“你他媽憑什麼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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