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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有臨時醫院,可是醫院的條件根本就跟不上去,該處理的醫療廢棄物裡面只有部分能被燒毀處理,其他那些帶了病菌的針頭、紗布、甚至於不能用的手術用具,都亂七八糟地丟在後院,天天被一幫野孩子踩著玩,這樣,誰能保證他們絕對不染病?」
「我們不過是想上個廁所洗個澡,還得擠在一堆傳染疾病患者用過的地方......」不過是短短時間,女孩就感覺自己好像已經從希望到絕望,經歷認知和信仰的顛覆。
也許她手腕的傷也能窺見艱難一二,「我不明白,我是想要傳達『死傷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行醫行善,現實卻只是在一味地告訴我我要想做,我可能提心弔膽地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或許是女孩不加遮掩的難受,將整個會議室的氣氛壓得更低。
裴灝作為整個區域的主負責人,必定需要承擔責任。可他越是眉頭皺起,對面的宋念安越是神色雲淡風輕,好像先前面臨危險的並不是她。
裴灝沒開口說話前,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唯獨宋念安轉筆的低聲成了室內唯一的喧囂。
其實女孩提出的問題,曾經也在宋念安的思考範圍內。
在沒碰到這次襲擊前,她天不怕地不怕,抱著人道主義奔走於各個困難地,但真有一天,危險真的突然降至,她是因為有傅聽言而僥倖求生。
那問題來了。
如果沒有傅聽言呢?
一次的巧合,如果二次危險再來呢?
無國界醫生的工作環境和人身安全一直在被建議要受到保護,但風雲詭譎的偏遠地,就算有了基礎的保障,誰能肯定後面不會有意外?
「還想聽聽真實數據麼?」裴灝安靜,卻是宋念安先開了口。
女孩抬頭看她。
「在我們誰都期待見證這個世界美好的時候,1991—2013這22年,在索馬利亞工作的16名無國界醫生被殺,而且襲擊不止一次面向了救護車和醫療地。2014年,在敘利亞工作的5名無國界醫生被擄,2015年,在南蘇丹的2名無國界醫生被襲身亡。」[1]
「這只是這些年裡部分真實的例子。」宋念安的嗓音冷淡卻沉靜,說出這些數字,好似毫無波瀾,「但你知道16,5,2這些數字背後,意味著什麼?」
女孩怔怔地望著她,眼眶一點點地,有泛紅的趨勢。
畢竟只參加過一次短暫的救援,女孩沒法擁有宋念安那樣快速跳級進行實戰經驗的機會,也就不可能練就和她一樣相對不弱的承受能力。
宋念安只是淡聲說:「意味著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
她轉筆的低聲一停,全程驀然陷入寂靜。
「我知道,這些數字早在你們加入無國界醫生這個組織的時候就清楚知道,但那時候一腔熱血,數字大概率只是數字,傷亡沒真的到你們面前的時候,很難感同身受,是麼?」
女孩怔怔搖頭,和目光堅定的宋念安對視時,莫名被震懾,只是小聲囁嚅:「不是......」
但宋念安今天不是抱著死裡逃生的心態來針對誰的。
她笑笑,雷射筆掃向投影儀上最新整理記錄的案例,沉緩道:「我這次的確遇險,但在那之前,我已經隨團隊駐阿耶於許久,如果隨便舉個例子,你們支援到達之前,2月28日那天下午六點四十八分,阿耶於南邊藥房突然傳來轟隆聲,我前後左右的藥櫃都開始搖晃,那時的經驗告訴我,不出意外,是地震來了。」
「是,誰碰到這種情況都會怕,更何況是第一次初心火熱參與助援的你們。」
「但當時讓我感覺到恐懼的已經不是三層矮樓突然陷入地下,也不是暴雨後的塌方,而是地震過後那種歇斯底里的尖叫,和一批接一批已經超出我們醫療能力範圍的傷者。」
「你說得對,我們的醫療水平的確會出現跟不上的情況,有時候不得已都得和傳染病患者朝夕相處。」宋念安腦海里閃過一幀幀畫面,深吸了口氣,嗓音還是微哽,「但如果沒有我們這個組織,會有多少人絕望等死。」
無國界醫生組織,本就是國際性的醫療人道救援組織,自願不強求地加入了,就必須有責任地扛起那些艱難。
「我們努力改變現狀的前提,是我們不得不努力適應現狀。」
在座的人都清楚,無國界醫生組織本就不是一個普通組織,風險和危機並存是他們常有的情況。
因為無國界醫生組織本身不會站在任何交戰方一邊。
這也就意味著組織成員在面對人權暴行、人道救助以及倫理干預都存在無國界性,存在非政治性。[2]
接下來,宋念安和裴灝對視了眼。
裴灝和她想法共通,也就言簡意賅說了:「今天的會議主要是想成員一起討論後續進駐阿耶於和索里亞邊界分地的工作任務劃分,如果已經有惶恐和膽怯的心態,甚至開始擔心自己下一次任務就會危險,那會議暫且暫停。」
*
休息室里,所有成員已經陸陸續續離開,剩下的是主團隊的裴灝和宋念安,還有副團隊的主負責人,談律和徐穗淇。
「會不會說太狠了?」徐穗淇輕嘆了聲氣,剛才在旁邊聽了好多,還是擔心那小女孩的狀態。
其實宋念安也無奈,但話里更多的是晦深:「都是這麼過來的,哪有第一次去不怕的?等她情緒冷靜了,再和她好好談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