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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順不知自家面無表情的主公症愁腸百結,只聽得喊殺聲漸近,偏偏還得帶著個不會騎馬、只能乘車,美麗而嬌貴的新夫人貂蟬,註定被拖慢行程。
再不走,定然就來不及了,說不得將面臨一場惡戰。
眾將心裡彷徨,可發號施令的呂布卻還沉吟不語。
高順餘光一掃後,心裡飛快盤算一通,即刻得出結論,只有硬著頭皮,出列催道:“主公,此地兇險,不宜久留,不若速速撤離。”
有他在前頂著,張遼也懷著有難同當的義氣,斗膽直言道:“主公若有不解之處,不妨待撤離此處,再做決斷。”
“唔。”呂布如夢初醒,也知道這兒的確不是長考的地方,毫不猶豫地頷首道:“爾等所言極是。眾將速速隨我離去罷!”
然而沒行出多遠,他就豁然想起什麼,調轉馬頭,陰著臉向不明所以的張遼命令道:“帶她做甚麼?還不扔了!”
張遼一臉懵然:“啊?”
高順隱有所覺,卻也以為是自己聽錯想多。
呂布只覺這倆部將變得尤其蠢,幾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都說清清楚楚了,還聽不懂麼?
他不耐煩得肺都要炸了,也不知為何,就是瞧那精緻轎子裡的人特別礙眼。
到底知道遷怒於人不是好習慣,呂布強壓著火氣,揚聲重複了一次:“將那玩意兒撇下!”
張遼與高順對視一眼,最後麻木不仁道:“恕遼冒犯,只是主公您所指的……”他輕咽了口唾沫,輕輕道:“莫不是,貂蟬夫人?”
呂布擰著眉,兇狠地瞪了他一眼:“廢話!再不丟了,就連你一塊留下罷!”
呂布擲地有聲,說完就再沒回頭,一夾馬腹,催赤兔去了最前頭,同時提戟在手,將那些不巧撞過來的沒頭蒼蠅乾脆利落地宰了。
張遼求救般看向高順。
高順也為難不已,半晌道:“既是主公命令,我等唯有照做了。”
張遼:“……”
回頭主公要是後悔了,會不會要殺了他泄憤?
儘管懷著深深的憂慮,張遼還是一絲不苟地執行了主公要將貂蟬夫人丟下不理的命令。
貂蟬因離得遠,在呂布露出震驚之色,旋即猛然咆哮出後,就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內容了。可她心思玲瓏細膩得很,又怎會看不出呂布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饒是她再聰明,也沒法理解這情濃轉薄的神速了。
這些天裡分明千依百順,猛虎溫馴如貓兒一般,走前也寧舍家眷,獨帶上她,怎剛見了面後,就跟徹底換了個人似的!
張遼對貂蟬那盛極招禍的容貌毫無感觸,是以未憐惜淚光盈盈、端的是楚楚可憐的美人。只板著臉喝令兵士遠離那車架,追上前頭的人。
不過雖撤走了馬夫,張遼倒不至於一點餘地也不留,好歹將那幾匹拉車的良馬給留下了。
要是貂蟬夫人真有心想跑,自能想辦法解決;要跑不動,憑她傾城美色與靈巧手段,要苟活下來改嫁他人,也是易事一樁。
呂布朝夕令改了一回後,就再沒將貂蟬放在心上,一邊馭馬殺敵,率兵衝出城外,一邊分出點心神來,試著回想‘燕重光’的相貌。
渾然不知,自己已被大多數部將在心中打上了性情反覆無常的標籤。
眾所周知的是,呂布對絕色佳人貂蟬朝思暮想,也是為搶奪她方與董卓反目成仇,不惜行下叫人掩鼻唾罵的弒父惡罪。
在董卓伏誅後,也不顧清剿逃兵敗將,而是放他們離去,行成今日大患,光惦記著去郿塢,接那早被董卓玷污過的愛妾貂蟬去了。
納其做妾後,就只顧日夜纏綿,正事都徹底懈怠了。
思及此處,高順便不由心忖,只要主公非是一時意氣用事,而是幡然醒悟,肯真離了叫他一度色授魂與的妖禍,倒也好極。
然而呂布很快又叫將士們大吃一驚了。
之前分明說過是去投奔袁術,怎一路千里奔襲,卻半途變卦,改駐紮至豫州許縣了?
他們心裡疑惑不解,只礙於呂布向來說一不二的威勢,不敢開口詢問,只默默服從。
要真問出口了,呂布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就是朦朦朧朧地覺得這已被打成篩子的豫州破地兒極為親切熟悉,想也不想地奔來了。
等暫時安頓下來了,呂布一面為軍中無謀士可用感到頭疼,一邊被喚起了越來越多的事。
重光呢?
若是心愛的軍祭酒在,怎會使自己落入如此狼狽地步?
呂布心裡焦躁,想起自己卻是對重光的切實來歷一無所知,只記得其自稱來自長坂坡,卻更似謫仙在世的縹緲莫測。
抱著僥倖,他還是派出去許多士卒去長坂坡打探,同時趕鴨子上陣,先把腦子還算聰明的張遼和高順各當半個智囊使。
然而二將在戰略上還能提供些不錯的意見,於內政上就是不折不扣的一塌糊塗了。
呂布不是沒想過先尋別的幕僚解了這燃眉之急,可他在長安衝冠一怒為紅顏,為奪美妾就毫不留情地手刃了義父,又隨王允荒唐跋扈,最後落得無措出逃的劣名已是傳遍天下,真正的有學之士,又豈會肯真為他效力?
賈詡在長安如魚得水,自是得不到了。呂布很快想起還有一極厲害的人才——郭嘉郭奉孝,忙喚人備上無數美酒,打探了他的住所後,將酒水送去,只求聞面。
結果郭嘉根本對他不屑一顧,一直閉門不見,酒水也一概拒收。
又極精明,在屢吃閉門羹的呂布發怒,要請他吃罰酒之前,他就悄悄地帶上家眷僕從,卷細軟逃去別處避禍了。
從頭到尾連面都沒見到的呂布卻沒氣得七竅生煙,而是恍然大悟。
原來郭嘉看重的,從來不是酒水,而酒水在他身上,也並不是真的無往不利。
實際上,在他印象中那般見酒眼開,又好說話的郭嘉,其實純粹是喜歡燕清這個送酒的人,才千依百順。
四處碰壁,糧糙又將告急,呂布無奈之下,只有效仿燕清的方法屯田養民了。
可單靠一群只會燒殺劫掠的大老粗,談何容易?主意是好主意,沒了心細如髮的重光傾力輔助,施行起來卻是舉步維艱。
磕磕盼盼地,耽誤了整一年才漸漸步上正軌,效果還比呂布記憶里的要差得遠了。
學舍更不可能辦了。既是沒閒錢,也沒那精力,更是呂布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處境——就憑他的臭名聲,縱勉強開了,士人恐怕也只會以在此進學教書為恥罷。
呂布強迫自己沉下氣,捏著這一手爛牌,一張張謹慎地打,很快讓他等到了袁術取下揚州、卻好功自大、直接北上伐曹去的大好時機,循著記憶中的那般,趁機取了揚州去。
叫他始料未及的是,豫州局勢根本不穩,又缺可靠人選坐鎮,於是揚州打下沒多久,豫州就被虎視眈眈的世族給奪去了。
一切又得從頭開始。
呂布愈發地思念重光,派去長坂坡探訪的兵士也越來越多,卻全是無功而返。
重光,重光。
吾妻重光。
你究竟去哪兒了?
天下縱大,憑燕清卓絕才幹,即使自主轉投他人,或是被慧眼者捷足先登,也不可能這般默默無聞。
思及此處,呂布其實隱約有了極不妙的預感,心中彷徨絕望之至,卻不敢去相信罷了。
支著腮正欣賞著呂布變臉秀的燕清:“……”
呂布剛還一臉要砍人的兇惡犀利,怎漸漸地就嗚嗚嗚了起來,眼皮下還濕漉漉的,像在哭一般了?
第197章 夢裡夢外
眼皮底下,顯然是不可能流汗的。
燕清頓覺非同小可, 再沒法當場熱鬧看下去了,趕緊將桌上的瓷壺取來,一邊將涼透的茶水慢慢往呂布那汗涔涔的臉上倒,一邊輕輕拍著, 湊到耳畔去, 連聲喚著呂布名字。
效果不是沒有, 至少他清楚地看出呂布眉頭皺得更緊,呼吸也愈發急促,薄唇微微掀開, 露出底下緊緊咬著的牙,眼皮加速顫動著, 顯然快要醒來了。
燕清的舉動, 直接影響到了呂布夢境的進程,他只覺上一刻還在揚州辛苦屯田, 同時手忙腳亂地應對虎視眈眈的劉表, 下一刻四周景象就倏然一花,他人站在壽春牆頭,外頭是剛占下徐、兗、豫三州(陳宮雖對曹操殺害邊讓不滿,卻一時間物色不到合適人選,是以按兵不動,暫不煽動叛變、揚州也是離得太遠了,無法聯繫上),春風得意的曹操親率大軍,兵臨城下。
當呂布被魏續郝萌幾人暗算,畫戟被偷走,人也五花大綁,和張遼、高順一起,跟雞崽子似地被丟至曹操跟前,暴跳如雷時,燕清也將水倒完了。
呂布還是沒醒,燕清煩惱之下,唯有另闢蹊徑,扯了根枕頭裡的鵝毛出來,開始不輕不重地撓他腳心。
呂布渾身一顫,下意識地蜷起腿來,人也猛然清醒過來了。
他醒來了,燕清也默默鬆了口氣,隨手丟了鵝毛,抬眼一看,不禁立即取了張乾淨帕子來給他擦臉,好笑道:“主公是做了什麼夢,怎哭成這樣?”
呂布這時的模樣,真是狼狽到了極點——汗水與淚水混雜在一起,汗漬與淚痕阡陌縱橫,本是威風八面的老虎,竟成了可憐的花貓了。
呂布卻不發一言,只大睜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燕清見他這般反應,不由訝道:“莫不是與清有關?”
呂布神色依然紋絲不動。
燕清聳了聳肩,在他看來,呂布頂多是做了個相當悲傷的噩夢,又碰巧趕上了情感充沛的時刻,才哭得這般悽慘,卻完全稱不上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充其量是作為個大男人,一不小心叫他瞅見了哭哭啼啼的畫面,難免感到尊嚴受損吧。
可房間裡沒外人窺得那眼皮下的濕意,而他與呂布間的關係非同一般,更丟臉的事也不是沒見過,何必這般在意?
甭說是說夢話掉金豆,就算尿了床,燕清都自認會寬容地當沒看到,順道幫著收拾殘局,而不可能去笑話他的。
是以呂布的眼神不太對勁,問話也不回,燕清思來想去,也只歸咎於對方還沉浸在夢裡的傷痛中,腦子發懵,才未能回神。
“光擦不夠,你先坐著緩緩。”燕清貼心道:“我去叫水,再幫你洗把臉去。”
然而他剛挪到床沿,將一腿放下,探著欲尋那布履時,跟泥塑木雕似的呂布就活了過來,卻是大力箍住他的腰身,往後用力一帶,一具結實健碩的軀體,緊跟著像座山似地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