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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笑道:“曹操因窮途末路而來,卻並未與主公結下多大仇恨。世人皆知他胸懷學識,有將帥智略,倘若不用反囚,於主公名譽,也難免有些妨礙。”
“文謙倒罷,畢竟名聲不顯,可你當你將文若、仲德、沮授等人也一路按下不用、軟禁至今,就無人對此抱有微詞麼?”
“主公既有取漢君而代之,登大寶之心,便當愛惜聲譽,縱不行千金買骨之事,也需將網羅天下人才的胸襟示之於眾。”
燕清這一聽,就知道郭嘉在背後不知又替他做了什麼,不禁小揖一下:“叫奉孝勞神費心了。”
郭嘉瀟灑一揮手,神態自若道:“你我之間,從來不分彼此,何須言謝?只是曹操究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你要故技重施,我也難以兜住。”
一直在默默思考的呂布,這會兒怎麼聽郭嘉那親昵過頭的話怎麼彆扭,忍不住開口了:“布——”
燕清與郭嘉瞬間猜到他要說什麼,具都蹙眉,不約而同地側過頭來,眸中雖是神色各異,卻是異口同聲地打斷道:“主公可千萬莫沾此事!”
呂布:“……”
掐滅呂布想強出頭來蠻幹的苗頭後,燕清與郭嘉才好繼續討論。
呂布一口氣憋著,半天出不來,見他倆說著說著,就不知不覺地越湊越近,簡直都快貼一起了,唯有強迫自己一陣狂想。
結果還真被他琢磨出了點什麼來,忙道:“不妨將他派去徐州,由公瑾去用。”
當初曹操打著為雪父仇的旗號,在徐州濫殺無辜、鞭撻屍首時有多痛快,這會兒就有多自食惡果。
無論將曹操派去何處就職,假以時日,憑他能耐,都有本事將當地打上鮮明的個人印記,成為獨效力於他的基礎和後盾。
往後要糾結兵馬,尋機在呂布眼皮底下叛變,亦非難事。
唯有對他深惡痛絕的徐州父老,絕無可能聽信仇人蠱惑,忠心追隨於他。
郭嘉難得對呂布出的主意點了點頭,道:“這或可行,先試試罷。”
燕清剛要跟著表示同意,就忍不住笑了:“曹操還在青州打著,我等不過是猜測罷了,怎就想得如此遙遠了?”
郭嘉卻不覺得這點前瞻太過多餘,信心十足道:“重光不必為此憂心,因今歲荒乏糧,曹操掠地充飢,已將青州於今冬自保的餘力給奪去了,現節衣縮食,亦難以苦撐,已是強弩之末。他縱占下州郡,待冬去春來,餘下也不過死城一座。黔驢技窮下,他恐早已生出此意,只無台階可下。嘉願去信一封,促成此事,聘他率部歸降。”
郭嘉既自告奮勇,燕清自不反對:“如此,便有勞奉孝了。”
郭嘉跟呂布一直都沒太將曹操當回事,連他在兗州過得風生水起時,也稱不上看重,更何況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地盤丟盡空漂泊的今時今日了。
也就是被燕清的慎重感染,才把局勢往最嚴峻的方面想。
燕清其實也被他們的輕描淡寫所帶動,漸漸想開了。
這會兒的曹操,根本不是史上那個創下宏圖霸業、鋒芒畢露的梟雄,只是有些野心、又頑強厲害、行兵打仗和收買人心,都頗有一套的諸侯罷了。
試想時勢造英雄,亂世出豪傑,有他幫呂布搶先一步,占儘先機,曹操到底不是天神轉世,哪怕再擅長抓住機遇、一鳴驚人,在大局漸定時,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了。
要是讓他做一郡太守,再有名望,也在可控範圍內,還能將‘治世能吏’的才幹發揮出來,看著倒是兩全其美。
即使曹操不是真心實意為呂布效力,也不是多無法接受的事。旁的不說,單是各州郡里的世家大族,不過是因呂布勢大兵強,才順從臣服,甘心聽命,卻不代表,以家族利益至上的他們,就對呂布忠心耿耿了。
呂布就像將心懷鬼胎的狼群壓製得死死的兇惡老虎,要是露出半分頹態,頭一個反叛、要取而代之的,恐怕就是他們。
當然,為了預防萬一,燕清還是決定選一干合適的人選,秘密監視曹氏一族,若窺得不軌之跡,就立刻殺了。
曹操再驚才絕艷,也是史上將呂布縊殺白門樓的人,一旦可能對呂布不利,燕清下手能比任何人都要狠辣,哪兒會有多餘的心去可惜他沒法實現胸中抱負?
大不了,這濫殺部下的大鍋,就由他一人扛了。呂布只消負責寫篇悼文,表奏朝廷,即可撇得一乾二淨。
郭嘉剛要告辭,呂布卻問:“曹操餘下那兩萬兵卒,當如何處置?”
打散不成,由他們追隨舊主,也不安心。
燕清與郭嘉卻是相視一笑,淡然道:“將士隨他征伐多年,始終遠離故土,難免思念家人,這會戰事暫歇,也當放其返鄉了。”
“無論如何,曹操最終帶進許城來的,定不會超出五千。”
曹操心性堅韌,能屈能伸,又善審時度勢,靈活變通,一旦做出臣服人下的決心,為示誠意,只會將一切做得盡善盡美,竭盡所能地取信呂布。
豈會帶如此多人,平白惹出猜忌,堪稱自尋死路的舉動來?
哪怕不用這個理由,曹操也會有別的藉口將兵馬解散大半。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曹操不肯屈居人下,打定主意要跟他們血戰到底,來個不死不休,但這幾乎是微乎其微的。
要他真肯螳臂擋車,反倒沒什麼可糾結忌憚的了,強推殺了即可。
郭嘉走後,燕清與呂布也未在此處多加逗留,而是先回了宅邸,要正式洗浴進食。
只是剛進內廳,燕清就小驚一下。
那四平八穩地端坐在桌畔,矜持優雅地打量著懸在壁上的諸多山水字畫的翩翩少年,可不正是他剛收下,還沒廣而告之於眾的義子陸遜?
“父親大人。”
聽到門廳那頭的動靜,陸遜不急不慢地起來,轉過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烏潤的眼眸閃閃發亮地看向燕清。
一向舌燦蓮花的燕清,竟被知禮過頭的陸遜給惹得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只微微一笑,一面在他跟前坐下,一面親切回道:“自己家中,不必過於恪守禮儀,我知你孝順,心意領了,只是請安,日後可免。”
他們天未亮就出了去,晌午剛過才剛回來,陸遜就這麼死心眼地等了下去。
陸遜聞言一怔,眸底那點亮光就一點一點地黯淡下來,他及時垂下眼瞼,回話時仍語調溫和,聽不出任何低落情緒:“是,日後定不輕擾父親。”
燕清自認也稱得上是八面玲瓏、精於交際的老油條了,可一對上看著矜持內斂、其實小表情早將那點崇拜和仰慕給暴露無遺的小少年陸遜,不知為何,總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小心翼翼感。
仿佛生怕一句話沒說好,將這敏感細膩的少年孺慕之情給碰傷了去,渾然不似在旁人面前那如魚得水的自在。
怪異的是,這種新鮮而古怪的滋味,卻並不叫他不喜。
見陸遜這心裡明明因被他拒了日後請安、少了與他親近的機會而不太好受、偏偏還強忍著不露出來。裝作懂事曉理的乖模樣,燕清就沒辦法當沒看見,微微一笑,道:“雖請安免了,可早膳晚膳,按照家中規矩,卻需一起用。”
想了想,又補充道:“吾兒日後學業上凡有問題,若舍里師長無法替你解決,大可前來書房問我。只要我當時非是忙於公事,定會盡力為你解惑。”
末了強調:“你若一直不來,我反倒覺得,你是不願與我親近了。”
話說的雖滿,燕清卻做好了心理準備——要是陸遜問的問題,連他也答不出來,就得厚臉皮請教郭嘉去了。
儘管運氣絕佳地收下陸遜做義子,燕清既沒那功夫,自忖也沒那本事,要將他留在家裡親自教導,而是決定讓他繼續去舍中進學。
關於這些,以為要隨軍出征去青州討曹的燕清,都已在昨晚睡前做出了具體安排,也就是念及陸遜連日奔波,今日才讓他在家中好好歇會兒。
結果這一番好意註定白費,陸遜根本不是會因為身體疲累,就能放縱自己睡懶覺的人。
正所謂三更燈火五更雞,天一亮,他就起了身,接著坐在這兒耐心十足地等著,只因惦記著給燕清請安了。
要不是管家勸這極度孝順、卻在這方面額外固執不聽勸的小公子用了早膳,又怕他凍著,自作主張搬來兩個燒得正旺火盆,以陸遜的驚人定力,只怕光捧著手裡那兩卷書,置身寒冷廣室之中,凍得口唇青紫,也能安然自得地呆到繁星如斗的時刻。
待正式進學,陸遜作為燕清親薦的插班生,夫子們自也清楚他身份非同一般。有多崇敬燕大鴻臚,就有多忍不住額外關照他一些,仿佛這樣就能將那些熱情轉注。
而陸遜心裡透亮,也沒辜負這份另眼相看。
他為人謙遜,藏鋒內斂,儘管初來乍到,卻已深受同窗喜愛。又天資聰穎,學業出眾,自得夫子讚揚,很快就在學舍里成了可跟諸葛亮媲美、出類拔萃的人物。
兒子表現優異,作為父親的燕清自也與有榮焉,無師自通了傻爸爸的技能——將寫滿溢美之詞和拔尖考校成果的成績單一張張裱好,標好年份,便於珍藏,隨時取來欣賞一通。
第166章 何為名駒
燕清這會兒還不知之後之事,只見這話一出,陸遜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眼,口中毫不失禮地應著,眼底的那點雀躍的星芒卻又出現了。
燕清被看得心尖一顫,差點沒能維持住淡定的姿態,微微向陸遜笑了一笑。
呂布輕飄飄地哼了一聲,也跟著坐下,理所當然地端起陸遜方才給燕清沏的茶,一飲而盡。
陸遜對此視若無睹,除了一開始恭謹地也向呂布問候一句後,一雙眼就跟黏在燕清身上一般,動也不動。
呂布刻意搗亂地喝完了,他就若無其事地再給燕清倒一杯。
燕清作為這倆人暗地裡較勁的中心,實在是無奈之至,卻不好表露,只在這回自然而然地接過,含笑點了點頭,飲了幾口,又贊了陸遜幾句。
呂布一聲不吭地用完了桌上的茶點,也偶爾插話進來,語氣正經尋常地考上陸遜幾句。
陸遜一一答了,燕清眼見地發現呂布已是難掩疲憊,便不再留他,叮囑陸遜當以愛惜身體為主、不必拘束、再回房歇歇後,就與呂布一同離去。
結果剛踏出廳門,方才還疲憊不堪的呂布,就瞬間變得精神抖擻起來,神采奕奕道:“布有事,需先去書房一趟,免得一會兒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