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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外頭看熱鬧的百姓看來,就極匪夷所思了——分明是問題最簡單的發放處,則最乏人問津,竟比‘商’的答策之處還更冷清,實在對問策毫無把握,又當真囊中羞澀、飢腸轆轆的寒門子弟,去領時也多是畏畏縮縮,聲細若蚊蠅,甚至以手遮面,生怕叫人知道自己模樣似的,接過後就做賊般趕緊躲一地兒去了。
仿佛誰去吃了,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個只會背一點兒書、不學無術的糙包。
燕清看在眼裡,卻是半點不著急,他守著的正是蘇酪攤子,也就是引人說立這書館的害處之地。
這些蘇酪還是他派人從自己官邸里取來的,是呂布自己不捨得吃,轉而賞給他的禮物,雖然在燕清看來,還沒現代隨便一家飯店裡做的蘇餅香脆可口,在這年代,卻是極盡奢侈的美味了。
在史上,身為寫下《四時食制》的三國著名美食家的曹操,在得了塞北送來的一盒蘇酪後,都捨不得輕易吃了,最後只在楊修的巧言善辯下與眾臣分食,可見有多難得可貴。
然而這年頭能一邊享用著好處,一邊罵施善人的厚臉皮者到底還是少數,也或許是質疑此問是陷阱而非誠意,單從最後成果來說,蘇酪眼饞者眾多,卻甚少人來問,偶爾有幾個,也只是譁眾取寵,以罵的辭藻用得漂亮精彩為榮的浮誇之流,內容空洞曠泛,無理無據,燕清聽了幾句,就搖了搖頭,婉言把他們打發走了。
反而是徐庶和賈詡有所斬獲,真問出幾個妙策,從一些只會誇誇其談、紙上談兵的糟粕里翻出幾個可用之才來,也算是平息了他們於百忙之中被不務正業的燕清一個心血來潮就請來做考官的牢騷。
就在燕清想著,郭嘉是不是還留在館內,或是碰巧外出了沒在這出現時,就見一個年輕文士倚著門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才慢吞吞地出了大門,只往這隨意一瞥,就毫不猶豫地朝燕清這走來了。
儘管面色偏於蒼白,卻無損天生那副清秀俊美的好相貌,正處於與燕清相仿的年紀,身形修長瘦削,雖稍顯單薄,一身白衣翩翩,那寬袍廣袖卻恰到好處地掩蓋住了這一缺陷,反而叫他舉手抬足間額外彰顯幾分瀟灑俊逸的名士風度,令見者心折不已。
等他旁若無人地靠近了倍受冷落的此處,而在他剛出現時就眼睛發亮,之後也一直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對方的燕清,不禁噙笑頷首。
正是,目中燦燦有華彩,眼中熠熠有睿光,心中朗朗有乾坤,話中浩浩有神氣,先知縱橫寫恣意。
“某姓郭名嘉,字奉孝,見過重光。”
他隨意向燕清執了一禮,目光淡淡地落在這丰儀玉姿猶勝天人,的確是名不虛傳的濁世佳公子身上,烏眸黠光一閃,口吻里頗有幾分玩味,更多的還是篤定:“嘉在家中苦候多日,始終不得回音,竊以為重光是不屑與口出狂言的妄徒結交,今日卻擺出這番大陣仗,又以此問為餌,等願者上鉤……”
他稍作停頓,似諷刺,又似自嘲道:“嘉雖魯鈍,亦竊料之,重光如此大費周折,莫非是為釣嘉這條肉陳骨乏的瘦魚而來?”
燕清無奈道:“那實乃誤會一場!奉孝雖隱名匿跡,胸懷大才遠志而少有人知,清卻絕不在此列,渴見久矣。只嘆你鮮與俗接,不好無故驚擾惹厭,怎會蠢至將珍珠當了魚目?”
這便將自己作為親善去壽陽,又請荀彧寫介紹信一事,給說得清清楚楚。
郭嘉靜靜聽完,又接過燕清遞來的、確實為荀彧所書的介紹信隨意過目,旋即不置可否地笑道:“重光思慮多端,亦至誠至禮,心胸狹隘如嘉唯有自嘆弗如一途,怎會得寸進尺,再口出怨言?不知重光可願賜嘉於府上一坐之殊榮,也好容我將這即要臨頭的大難細細道來。”
不論他是真不計較了,還是存了繼續試探之意,對這個自請上門,燕清都是毋庸置疑的求之不得,哪裡有空在乎徐庶和賈詡驚疑不定的目光,命人將攤子一撤,趕緊把他請到自己府上去了。
剛一坐下,郭嘉就慢條斯理地出了句驚人之語:“嘉知重光欲為主廣收英才,傳揚美名之心,然此舉偏於冒失,有一扼喉大弊,倘若不除,大難近矣!”
燕清聽得心頭一顫:“重光思慮不周,竟險毀了主公大計,還請奉孝不吝賜教!”
他對此深信不疑,虛心求教,郭嘉微微一訝,不免頗覺有趣道:“嘉不過一寂寂無聞之輩,所言能有幾分道理?重光怎不斥嘉危言聳聽,將嘉掃地出門?”
燕清哭笑不得道:“奉孝莫再因遭怠慢一事以言相戲於清了,君之才幹,勝清何止百倍,自知胸懷不過螢燭之火,怎敢與日月爭輝?再者,那不過是些言過其實的虛名,暫盛幾分又可證什麼?”
郭嘉微一挑眉,越發覺得燕清的直率謙遜對他口味,也不枉他白等兩月有餘,嘴上也就稍微留情,不再挖苦地直言不諱道:“重光雖有聲名,仍謙遜守禮,至誠待人,光憑此德便勝嘉多矣,奈何妄自菲薄?嘉只一問,現官學名存實亡,私學固良莠不齊,卻盛行也,今有清將所得之書籍予寒門學子廣閱,為其鋪就一條通達的求學之路時,可曾考慮過門檻被毀的世家門閥的顏面?”
燕清一愣,瞬如醍醐灌頂,將之前疏漏的地方給一一串聯起來了——不怪乎他們忙得熱乎朝天,作為同樣得利的世家大族卻始終冷眼旁觀,從不登門拜訪,就連請帖也只充滿敷衍地下到了他這暫稱得上名滿天下的文人府上,對呂布這豫州刺史則是徹底無視。
這真是個天大的致命疏忽。
燕清越想越不寒而慄,實話實說道:“清太貪功冒進,反累得主公入此絕境,萬分多謝奉孝直言相告了。”
郭嘉不著痕跡地瞟了一旁案桌上安靜放著的酒罈一眼,淡然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此等疏漏雖關乎存亡,仍乃遠憂,非燃眉之急也。而憑重光之智,一旦有了防範,毒蟲固有百足,又何足慮哉?況且他們此時不得不按兵不動,非重光殫精竭力之功莫屬,否則光憑將軍之重勇輕謀,尋隙覆滅,絕非難事。”
燕清面上分毫不露,心裡卻是驀地一沉。
他哪裡聽不出,郭嘉說這話,既是為了表示寬慰,也是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之所以願意以非謀士的身份,不惜逾越也要提醒燕重光亡羊補牢,不過是出自份極深的認同和好感,才連良言被一晾兩月的冒犯都能忍下。
與此同時,他則是看透了呂布的重勇輕才、難成大事的本質,對此雖不至於不屑一顧,也是不可能瞧得上的。
燕清琢磨得通透,心裡反而有些糾結了。
能被算無計策、無所不曉的鬼才郭嘉劃分做“值得結交的友人”行列,他應當感到榮幸萬分才是……可想著自己被無形中看輕了的主公,這份喜悅就被沖淡了許多,光憑剩下的那一點,讓他在生出感激之餘,也不怎麼舒坦得起來。
第43章 臭味相投
燕清的心情還複雜著,仍感意猶未盡的郭嘉道:“嘉有數惑,徘於心中不解,重光可願助乎?”
燕清回神,奇道:“哦?天下竟有叫奉孝不解之問,還碰巧與清有關?”
郭嘉回以微笑:“正是,還望重光不吝賜教。”
燕清莞爾:“賜教不敢當,多半是解鈴還需系鈴人罷了。”
郭嘉朗聲笑道:“缺的可不正是一個系鈴人!”他也不客氣,開門見山地就將一大不韙的問題說了出口:“憑重光眼力,怎會容將軍於長安剿賊時,錯失倚功來挾天子、令諸侯的大好時機?”
他問得直接,燕清也答得乾脆:“熟的不過是外勢,將軍彼時籌謀不足,聲譽亦是爾爾,太過貪心不足,既受朝廷牽制,又易成眾所矢之,自身羽翼難成,懷揣利刃恐會自傷,反遭其害。”
說到這,考慮到對面坐著的唯一聽眾,是芯子裡也焉壞焉壞的浪子郭嘉,燕清就不講究謹慎言辭了,毫不掩飾自己的惡劣態度,唇角充滿譏嘲地一揚:“當一條日日被耳提面命的富家犬,哪有做白手起家的貧家子來得自在痛快?我主雖不如他們擅打機鋒,搬弄是非,玩弄詭計,卻也有憫民之心,肯自請來這兵家必爭的是非之地,大力救一地百姓脫水深火熱,不比光說不做,或是單給受難長安子民施回粥就要歌功頌德半天的假仁假義,要好得多?”
有曹操那受益無窮的迎天子入許昌的珠玉在前,燕清何嘗沒想過叫呂布也效仿一回?
可史上呂布在董卓死後,得到的封賞除了位極人臣的官爵,就是跟王允二人分一文一武共掌朝政的實權了,與這設想的區別並不大,結果只堅持幾個月就不得不狼狽敗走,四處流浪,卻不能完全怪罪他沒有政治細胞。
相反,在事後的論功行賞上,他看得比信心膨脹過度的王允還要明白幾分,只是未被採納罷了。
如今在燕清的幫助下,雖剔除乾淨了那些董卓殘黨,不會有李傕和郭汜等人大亂長安的禍事發生,可這時的朝廷百官和小皇帝也未像曹操迎其入許的那般嘗遍苦頭,知曉諸侯有多喪心病狂,才收斂傲氣,學會謙卑小心。
他們當時屈尊對呂布百般拉攏,不過是被董卓之暴虐折騰得心有餘悸罷了。
等緩過氣來,定會恢復對一貫看不起的莽夫呂布頤指氣使的派頭,而自忖建下豐功偉績,又被討好慣了的呂布又怎麼可能受得了這等鳥氣?
況且有這些怕再出一個暴徒董卓的驚弓之鳥們密密盯著,動則彈劾,呂布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發展自己的兵勢,也沒法建立自己的名望,就連收攏人才,也不可能敵得過近在眼前的競爭對手,一封一個漢官,全親漢去了。
遠不如天高皇帝遠來得自在。
燕清對那些貪生怕死,見著猛將只想把猛虎栓成家犬困在身邊保自己平安,置正受災受難的黎民百姓於不顧的諸子百官所表達出了毫不掩飾的鄙夷,郭嘉不由含笑,微微頷首,眼角餘光宛若無意地再度從那些個酒罈身上掠過,又道:“若嘉所料不差,當時定是重光勸住了將軍。”
燕清在心中仔細將呂布當初的反應過了一遍,沉吟片刻後,不由得抿唇一笑,老實相告道:“奉孝卻料岔了,我主非但無絲毫眷戀之意,甚至無需清去闡明其中利害,就定下自請離去,紮根豫州的計劃了。”
卻不是郭嘉對諸雄性格把握出錯的鍋,恰恰相反,他對呂布貪戀權勢、鼠目寸光的缺陷看得無比透徹,且將他在演義中的表現預測得八九不離十。
也是這般鮮明的對比,叫燕清直到此刻才有了後知後覺:他對呂布所造成的影響,竟然從那麼早期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