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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誇張地說,區區一個丹陽郡的太守周尚,究竟是留是辭,只在燕清的一念之間。
因此,周瑜此行的目的,若說有九成半是為了救至交好友,那也有半成是為觀察燕清而來。
就是孫策著實不走運,剛守孝完就遭了這無妄之災,成了被失火城門殃及的池魚。但他也因禍得福,無需為反覆無常的袁術出死效力,就得回心心念念的父親舊部了。
跟猛然間被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對這份信任和慷慨誠惶誠恐,心懷感激的孫策不同,周瑜一聽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呂布撈了份大禮,就只剩下苦笑的份了。
孫堅留下的那批人馬固是精銳驕勇,始終眷戀舊主,無論是於呂布,還是袁術而言,都是個實打實的雞肋,唯有在其子孫策手裡,才能發出超乎水平的效用來。
但在外人看來,初出茅廬,只於江東一帶因多結交名士而有些聲譽,又是未立寸功就得此大禮的孫策,可是蒙受了極大恩惠了。
於孫策而言,拿回父親舊部固然重要,可他投入袁術麾下,也有尋地歷練,得到大勢庇護,直至本身與時機皆都成熟後,再找由頭脫出獨立。
要是孫策所侍之主是個品行敗壞,言而無信的,日後叛出才稱得上師出有名,事出有因,要容易得多,呂布卻一點不似傳言中那般重利輕才,輕狡反覆,還來這麼一下以退為進——若是真不重視孫家舊部,才做的順水人情倒也罷了,可要是呂布真看穿了孫策的潛質,有這份果然決斷擺著,又有那城府深不可測的燕清在旁輔佐,難出什麼大錯。
那孫策日後再想在不被世人唾棄忘恩負義的情況下順利脫身獨立,就難如登天了。
但也怪不得孫策,彼時的他還是人手底的俘虜,連性命都難保,呂布倘若真有這拉攏重用的心思,他縱有所察覺,又哪兒能退拒得動?
孫策渾然不察好友沉甸甸的憂慮,兀自慡快點頭:“如此一來,策就有個不情之請了。”
周瑜抽出愁緒來,凝神細聽,聽孫策倒完苦水後,不禁感嘆燕清心思縝密,用心良苦之餘,也敏銳地意識到諸多不對勁的地方。
這兩樁工作量極大的任務,都叫孫策離不開與呂布軍中的眾多高階將領打交道,也助他儘快熟悉,以融入軍中氛圍,稱得上是一石二鳥。
可極精薦人用人之道,有伯樂雅名的燕清,不惜以重寶籠絡時,就真看不出伯符的才幹不在於此嗎?
但他又何德何能,值得對方煞費苦心,有意隔著伯符來做算計?
周瑜並非太過多心,而是沒法不往這方向想,愈發不寒而慄。
孫策見他沉默不語,不由得喚道:“公瑾?”
周瑜抬眼,正正撞上好友殷切期待的目光,半晌長嘆一聲,唯有無奈地做了隨石落下的第三鳥。
且說燕清腦海中滿是屍橫遍野的恐怖畫面,片刻不停地奔至臨時設置的疫區,乍一看,諸事卻井然有序,遠不似他想像中的那般混亂嚴重,人人雖露郁色,軍紀依舊嚴明,不禁鬆了口氣,命隨行的醫者皆學他戴好臨時趕製的口罩手套,才著人通傳入營。
最叫他擔心的趙雲聞訊自主帳趕出,親眼確認對方安然無恙後,燕清剛要開口,同樣確定這裹得怪模怪樣、不倫不類的隊伍頭領是自家軍師祭酒的趙雲,就將眉頭皺得死緊,毫不猶豫地跨出一步,強硬地將初邁入營內燕清給拖出外頭了。
燕清猝不及防,直接就被一身怪力的趙雲不由分說地單臂扣住了腰,硬生生地拖出了營外,怔楞之間只來得及問一句:“子龍這是怎麼了?”
趙雲沉著臉時極有唬人的氣勢,也不搭理這問,拖著燕清足足走了數百步,自忖該算安全了,才堪堪停下,滿臉不讚許地盯著燕清看了半天。
平日悶頭悶腦,心氣耿直,認真低調的老實人一旦發火,跟素來浮躁暴戾,掀桌摔碗當家常便飯的呂布發脾氣就不能相提並論了,連向來能說會道的燕清都被震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本能地開始自省。
趙雲緊接著語出驚人,毫不避諱地非議起主公來:“簡直胡鬧!主公怎心寬得如此糊塗,明知先生慣來胡作非為,從不顧惜己身,仍縱先生來瘟疫橫行之地?!”
燕清:“……”
聽趙雲氣勢洶洶地數落了純屬躺槍的呂布一通,被夾槍帶棒的言辭給同樣訓了個遍的燕清才緩過神來,好說歹說,方令趙雲不情不願地放棄了立即將他遣送回去的念頭。
第75章 華家元化
且說一日,呂布正為燕清走前所託之事忙得焦頭爛額時,遙遙聽張遼來報。
心情惡劣地抬眼一看,只見這小子毛毛躁躁地蹦了過來,一臉與周遭忙碌凝重氣氛格格不入的喜笑顏開,頓時無名火倏然冒起,二話不說狠狠一腳把他踹翻,罵道:“一天天的,一個兩個都淨知道傻樂個什麼勁兒?!”
張遼喜洋洋地進來,毫無防備地被踹了個結實,好在平日在兵營沒少跟主公演練,被打出了一套反射動作,驟然受襲也不問緣由,直接順勢一滾,就卸掉了大半力道,利落地爬起身來道:“稟告主公,城門的榜有人揭了!”
呂布蹙眉,陰測測地催促:“那你還耽於逸樂,故意墨跡個甚?”
張遼怔然:“這不是話還沒說完,就被您給——”
呂布作勢又要踹他,凶神惡煞地喝道:“廢話少說,趕緊把人帶來!若是誤了重光的大事,你這腦袋也別想要了!”
張遼一時錯愕,沒來得及躲開,就被踹到了硬梆梆的左腿,一陣麻一陣疼,好在呂布第二下施加的力度並不算大,並無甚大礙。
他也顧不得自己的腿了,皺眉問道:“先生怎麼了?”
張遼後知後覺,不見燕清蹤影,愣頭愣腦地往四下張望,奇道:“怎不見先生?”
呂布險些被他的哪壺不開提哪壺給氣樂了,敢情是個對狀況一無所知的,懶得把脾氣撒他頭上:“把人帶過來,趕緊滾!”
張遼摸摸頭道:“遵命……”
整座壽春城裡,事到如今大概也就剩張遼不知道,沒了燕清在身邊看著管著的主公,煩躁異常,每日都跟吃了一大車炮仗似的,都不用明火去點,稍微碰一下就炸個稀里嘩啦。
難怪其他同僚對這樁報信的小小差事都避之不及了。
作為回城最晚的一軍統帥,張遼風塵僕僕地才領著人馬入城,就被一臉正直的高順給攔住了,語焉不詳地請他跑去尋主公一趟,告知榜有人接即可。
因高順予人的印象太正氣凜然,張遼竟半分疑心也沒起,被坑了個徹底後,終於有了來得太晚的悔悟。
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出門外,到了那年紀看著約莫與文和先生相差不多,身形瘦削,雙目慧然有神,臂挽青囊,背後跟著拎了個大木箱的徒弟的青衣醫者鄭重抱拳行了一禮,客客氣氣道:“勞先生久候了,可否容遼為您引見?”
依張遼的身份,其實是毫無必要向個純然白身,還從方技(賤業)為生的老者行禮的,但他受燕清影響極深,耳濡目染下,慣了對氣質斐然,容氣不俗的老者額外尊重。
況且是他們因軍中有瘟疫一事,才四處發榜求聖手名醫的。所許酬謝雖多,然無畏疫病,又自信醫術,敢於揭榜之人始終寥寥無幾,那他寧願稍微屈尊,在禮數上做得周全,以免一個不慎開罪了對方。
“呂豫州大人為民紓難,日理萬機,佗不過候了片刻,何來怨言?”這位已過不惑之年的醫者扶髯淡定一笑:“請。”
燕清既不知呂布儼然成了壽春城內無人膽敢招惹的活火山一座,也不知“建安三神醫”的另一位悄然浮出了水面,兀自眼巴巴地守在一口巨鍋面前,看一個個渾圓飽滿,雪白胖鼓的餃子在裡頭奮力載浮載沉,心裡的口水嘩啦啦地直下。
周邊無數人來來往往,皆被燕清全神貫注下的高深莫測給唬住了,紛紛加快腳步,不敢往這多看一眼。
宿衛親隨卻是心中忐忑,暗自犯著嘀咕,也緊張地盯著這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去疫嬌耳湯”瞧——向來睿智高明的軍師祭酒無緣無故守在這邊上,半天不見挪動,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且說張仲景一得了燕清的親筆信,立即撇下手頭正沉迷的研究隨使者動身,而在他趕到疫區時,因有燕清和趙雲協力施為,疫情被有效地控制在極有限的區域內,暫只有最早感染、病情最嚴重的那幾位患者死去,並未造成災厄性的後果。
燕清肚子裡只揣了些醫學常識,於現代人看來不足為奇,但畢竟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能在關鍵時刻給陷入瓶頸的張仲景大量啟發,叫醫聖如獲至寶的同時,制定藥方的進程也一日千里。
等第一個痊癒病例出現時,史上第一批餃子也提前被張仲景給搗鼓了出來,嗅著香氣裊裊,蒸汽飄飄,叫清心寡欲的燕清也忍不住犯起了饞蟲。
可惜這薄薄的麵皮里包的,可不是鮮美可口的豬肉白菜,也不是叫燕清魂思夢縈的雞肉蝦仁,而是一些腥膻未去的羊肉沫兒,外加大量治此瘟症的藥材。
但對這回從瘟疫手中逃出生天、參軍前連一年到頭連吃飽都是難事,更別提是能嘗到肉味的普通兵卒而言,就是不可多得,叫人食指大動的美味了。
燕清之所以沒命府中廚子折騰他印象中那些美味佳肴,一來是忙暈頭了,哪有一些個閒情逸緻去變著花樣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慾,二來是要以身作則,摒棄驕奢銀逸之風。
在各地百姓多數在忍飢挨餓的當頭,即便呂布治下的兩州尚稱得上衣食無憂,也不是嘗試細膾精點,飲食上富麗鋪張的時機。
被架起的鍋下烈火熊熊,映入燕清眸中明滅。
但餃子這種做起來也挺簡單的食物,還是稍微奢侈一下,放進日常菜單吧……
他剛下定決心,就聽聞棚外傳來一陣噪響,不禁蹙眉起身,嚴聲喝道:“兵營之中,何人膽敢喧譁?!”
近來風大,偶有春雨,要煮這一大鍋嬌耳湯所耗時間又長,燕清就著人臨時搭了個糙棚,又親自守了一會兒。
他喝了一聲,卻不見外頭的動靜平息,心中不好的預感漸重了起來。
此時營內應有治軍嚴整,連瘟疫突然爆發時都紋絲不亂的子龍坐鎮,怎會鬧出這等騷動?
燕清剛疾步走到棚屋口,充當臨時門用的糙簾就被一隻結實有力的臂膀給粗魯掀開,然棚屋卻不比來者高大魁梧,憑那寬肩想直著擠進門來已是不易,高度就更愛莫能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