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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清當然不可能忘記那次差點陰溝翻船、只在機緣巧合下逃出生天的黑歷史:“一日未嘗敢忘。”
“噢。”呂布漠然道:“那何故不知悔改,總愛自作主張?”
燕清辯解道:“若非有十成把握,清亦不會如此。”
他是在無意中刷出“萬箭齊發”這張牌後,才生出單刀赴會的主意的。
呂布嗤笑一聲,幾乎是目呲欲裂地重複道:“十成?!”
“你縱有飛天遁地、未卜先知之能,只要還是肉骨凡胎,就不該如此有恃無恐!安知他們當中,會否有比左慈那老兒還厲害的人物?”
他又暴躁起來,將拳頭攥得咯咯響,在屋子裡悶頭踱步,眉頭擰得死緊道:“布雖不甚通文墨,也知善泳者溺於水的道理。當日左慈未料到有重光技高一籌,方落得負傷敗逃的下場,重光又憑什麼保障,不會重蹈他的覆轍?”
“雜七雜八的姑且不扯,倘若是布欲對你不利,你也不過躲得開三記殺招而已!”
燕清默然。
他的仰仗便是對東漢末年至三國這段歷史的了解,知道這方面的人才,也就左慈和于吉二人。
可呂布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左慈和于吉之所以在史冊有名,主要還是因為他們行事無比高調,專挑名聲顯赫的諸侯下手。卻不足以證明,除他們之外,就沒有旁的能人了。
或許只是別的能人異士較為低調,不似他們那般好出風頭罷了。
當初于吉是犯了孫策大忌,本事又不足以自保,以至丟了性命;左慈是沒算到有他的卡牌存在,上門找茬,被反殺幾刀,也是重傷狼狽逃走;即使他捏著這些忠漢之臣的義狀,對他們所養的門客,也稱不上瞭若指掌。
既然名冊上所登記的人都發生了變化,門客就也不可能是同一批了。
智者千慮尚且必有一失,更何況是他這個半吊子?
燕清若有所思,半晌誠懇承認道:“主公所言不無道理,的確是我心急之下,太過考慮不周了。”
要不是他操之過急,想要快些斬掉小皇帝殘存的羽翼,將呂布送上帝位,好讓他享盡榮光,而是肯多花一些時間的話,的確是不必以身涉險的。
他選擇了走捷徑,也認為比起這巨大的收益、和剩下的時間,他個人承擔一點風險,也是值得的。
見他虛心認錯,呂布才停止一個勁兒地在案桌一頭低頭猛踱的舉動,重又回到榻邊,沉聲道:“往日雖偶有不和,此回卻是多虧了奉孝的見微知著。若非他起了疑心,又專程遣人送信,特將此事相告,布只怕事到如今,還被蒙在鼓裡,渾然不知你已仗著藝高,便獨自去赴了鴻門宴罷!”
燕清還待說些什麼,呂布就仰天長嘆一聲,粗魯地搓了把臉,又驀然一歪,重重埋首於他身上。
燕清被他那沉甸甸的腦袋給砸岔了氣,緊接著,就聽得他以那甚至有些可愛的瓮聲瓮氣,輕輕地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
“若你不復存在,布亦不願獨活。”
哪怕看不到他的表情,燕清又怎麼可能聽不出他這輕描淡寫背後的認真,幾被驚得魂飛魄散:“主公慎言!如此萬萬不可!”
呂布埋首,任燕清跟炸毛似地勸了半天,就是默不作聲,末了抬起頭來,頂著一雙發紅的眼珠子,萬分狠戾地吻了過來。
不是往常的溫柔纏綿,而是要將他整個拆吃入腹一般的野獸噬人。
燕清雖不覺得痛,卻很快嘗到了自唇舌間染開的、血液特有的咸腥味。
“有何不可?”呂布哼笑一聲,一面在燕清身上動手動腳,一面懶洋洋道:“橫豎重光今個兒承認得再痛快,日後擅作主張起來,也不見半分心軟,聽也白聽,終日防備,也防備不來。布這話便撂在這兒了,你往後,也大可繼續將自己性命等閒待之,權作小賭。”
“若你一招失算,不巧先行一步,不妨在路上等上片刻,便知布這決心是真是假了。”
燕清做夢也沒想到,呂布竟狡詐地看穿了他最大的弱點,還不惜拿自己做人質,就為了威脅他不許亂做行動。
“你——”
他罕有地失態了一回,氣急之下,硬是掙扎著坐起,結果剛背倚著雕花的木座,穩住身形後,就雙目睜大,似見著什麼不可思議的物事一般。
還在為掐對燕清軟肋而暗感得意的呂布,見燕清如此神態,也不由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
“喲!”
不知非禮勿視為何物的郭嘉,正一臉木然地坐在案桌旁,一手捧著涼透的茶,另一手向燕清和呂布有氣無力地招了一招。
第176章 子承父志
在燕清冷得快掉冰碴子的注視中,自知釀下大錯的呂布絲毫沒了方才那壓倒性的氣勢, 手忙腳亂地將捆住他腕足的帶子給割了。
燕清坐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下泛紅的手腕,又面無表情地將被丟在地上的外衣一撈,一邊慢條斯理地穿著, 一邊狠狠地踩了正一臉討好地替他梳理頭髮的呂布那硬梆梆的腳背一下, 同時若無其事地問:“奉孝來了多久了?”
郭嘉扯了扯嘴角, 乾巴巴道:“在你們進來之前。”
他在猜出燕清要孤身涉險的意圖後,即刻就派人給在行動力上最強大,又最有本事阻止的呂布遞了信, 然後就準備匆匆趕進宮去。
只是去到一半,他想著在這短兵相接的場面里, 就憑自己這個只會舞些好看花式的文士, 也幫不上什麼忙,便乾脆利落地折返, 轉道去燕清府上靜候佳音。
結果人是等到了, 卻還沒讓郭嘉來得及為見到摯友平安無事而鬆口氣,他這個好端端杵在這的大活人就被沉浸在激烈情緒中的二人,給忽略了個一乾二淨。
也讓他猝不及防下,觀賞了一場叫尋常人面紅耳赤的私密大戲來。
雖說自郭嘉承認自己已經知情的事實後,這對明面上的主臣,實際上的分桃之侶就沒避諱過他,常拿他做掩護,在跟前膩歪不已。
可呂布這回那先是狂暴兇惡,後又伏低做小,埋著臉撒嬌,竟連絕不獨活這厚顏無恥的情話都說得出口,就不止是叫他感到大開眼界,而是戰慄驚悚了。
可惜他因最初的詫異,而錯失了通過刻意發出響動來引起突然闖入的他們注意的最好時機,就落入離也不對,留也不對的尷尬境地了。
要不是燕清忽然坐起,從他的角度,正巧能一眼看到郭嘉所坐的方位,他端著這杯冷透的茶水,還不知要干坐到幾時。
燕清雲淡風輕道:“主公情急之下,難免失言,叫奉孝見笑了。”
一個被戀愛沖昏頭腦,鬧著要跟臣下同生共死的主公,說出去不動搖軍心,那才叫怪了。
好在聽得這話的是自己深信不疑的知己郭嘉,而不是一些亂糟糟的外人。
郭嘉輕咳一聲,從善如流地給燕清遞上一個台階:“嘉亦如此認為。”
呂布宛若未聞,只專心致志地給燕清梳理那頭柔順的烏髮,只是他干不來這巧活,束髮以冠的簡單動作,嘗試了十數次也未能成功,一對濃眉皺得死緊,卻是跟它卯上勁兒了。
燕清背對著他,一時倒沒有注意,可郭嘉又怎麼可能錯過這一幕?登時眼皮抽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從這坐得他渾身發毛的座位上起來,毫不猶豫地往外走道:“重光既然平安無事,那你私自定下的計策,定也進展順利,我就不必操多餘的心了。”
“時候不早,我順道將牙兒接回去。”
燕清微訝:“你將牙兒也帶來了?”
郭嘉卻比他還要吃驚,反問道:“不是你在我那回催過你後,就差人送信來我府上,讓我每日一早就將牙兒送來,好在他進入學舍前,先使些閒暇,稍教他讀書寫字麼?”
燕清愕然。
他的記性雖沒好到過目不忘的地步,卻也絕不可能糊塗到連掛心許久的要事都忘記的。
燕清飛快問道:“你是如何催的?”
要這府上有人膽敢擅拆他信件,還膽大包天至私藏起來,讓他直到今日才知,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郭嘉道:“那日我一時想起,就叫人隨意捎了個口信,讓管家轉告你,等你等忙完科舉了,先教牙兒識幾個字。”
燕清很快就捕捉到問題關鍵,又問道:“這是從何時開始的?”
古代那些衣食無憂的富貴人家,或是簪纓世家中的子弟,三歲開蒙,不是沒有,可燕清卻不想太早叫小孩失了無憂無慮的玩樂童年,倘若叫他們受了揠苗助長的害,反倒不美。
便力排眾議,將學舍所收生徒的年齡下限提到六歲。
牙兒今年年初才滿了五歲,燕清卻是精心做了準備,不惜為他專門默寫下後來一些適合初學者的,譬如理應南北朝才被撰寫出的《千字文》、明朝的《鑒略》一類的文章,就等著牙兒進學後,每周騰幾個時辰出來,給他做額外補習了。
郭嘉毫不遲疑道:“已有三月之久。牙兒每日背了許多先生布置下的課業,做得頗晚才肯就寢,還不願求助於我,你怎會對此事一無所知?”
郭奕的天資的確不錯,卻不如他父親的超群絕倫,拿著那堆成小坡的作業,在最開始的一個月里,基本就沒能準時完成過,於是課業不斷堆積下來,漸漸成了一座叫人望而生畏的高山。
可這白乎乎的胖小子,卻寧願一邊抽抽噎噎地抹眼淚,一邊咬著牙睜著朦朧淚眼繼續寫,也保持了不來求助他這父親的硬氣。
等到了第二個月,郭奕的進步可謂一日千里,還真叫那堆逾期未結的課業,一點一點消下去了。
親眼目睹獨子的這番奮鬥,讓郭嘉在氣憤之餘,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欣慰和嫉妒。
只是任他旁側敲擊,燕清作為夫子,卻始終對郭奕的出色表現閉口不談,教他滿腹的驕傲自豪,也無處宣洩。
也是多虧郭嘉在關乎郭奕的事上,還有那麼點矜持尚存,不好明提,非叫燕清誇獎幾句。
而待他冷靜下來,不再賣力暗示了,機緣巧合下,才叫真相得見天日。
結合郭嘉最初那句話,燕清此時此刻,哪兒還猜不到這自作主張者的身份?
一時間既感動又好笑,對滿眼疑竇的郭嘉,都沒能說出話來。
有著將兩頭都瞞得死死的靈活心思,還能讓一向活潑頑皮的牙兒肯坐下聽課,老實完成課業……
只可能是在開考前半年就減少了去學舍的頻率,選擇在家中靜靜複習的陸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