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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清手裡緊捏著的撥火棍不知不覺地掉到了地上,恍然喚道:“……主公?”
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的雙眼了——怎會在此時此地見著應在壽春城裡等消息的呂布?
不得不躬身,才堪堪進來的呂布不悅地低聲咒罵了句,一抬眼就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雖這打扮就跟營內那些大夫們一樣稀奇古怪得很,露出的一雙明亮澄澈的漂亮眼睛卻不會讓他認錯人,一肚子怨氣登時煙消雲散。
“喲。還真在這兒。”
他也不廢話,就著半彎腰的姿勢一手攬背,一手摟腰,沒邁入的另一條長腿做支撐往外一拉,行雲流水地就將燕清從這藥味瀰漫的小屋裡掏出了出去。
燕清麻木不仁地聽鬍子拉碴、形容邋遢的呂布愉快地哼起了小調,快被這莽莽撞撞的作死舉動給氣瘋了。
等呂布解除這彆扭至極的橫抱姿勢後,他一聲不吭,鐵青著臉將自己的口罩、頭巾和手套悉數摘下,粗暴地給呂布套上,皮笑肉不笑道:“究竟是再在壽春城裡呆著就要天崩地裂了,還是連疫區也成了消遣的風水寶地,叫主公不得不以千金之軀輕犯才可?還是說主公領著二品將軍的俸祿,卻憂國憂民,操起了連天子都不操的心,不到這九死一生之地慰勞一下受難兵民,就心如刀割,夜不能寐,自思枉為人子?”
呂布悶不吭聲地任他一邊極盡刻薄地諷刺著,一邊順從著被套完這身裝扮,忽將背上披風一解,往前一揮動,就投桃報李地將唇槍舌劍與動手兩不誤的燕清給裹得密不透風了。
燕清:“……”
見燕清雙目大睜,欲要噴出火來,剛得了點趣味的呂布也有些招架不住的發憷,趕緊面不改色地岔開話題道:“先生莫惱,且看布帶了何人來?”
燕清根本無暇去在意大庭廣眾下被這麼抱出來的姿勢是否丟人,只要一想到呂布方才大大咧咧地闖入這空氣中沒準兒還充斥著大量病毒的危險區域,說不出有多兇險可怖,心頭火就止不住的往外冒,哪有配合他緩和氣氛、巧言逗趣的興致。
聞言眼神像刀一樣沖他剜去,微微一笑,卻毫不客氣地繼續炮轟:“噢?清亦想知,可叫主公如此急不可耐,不惜性命地親自護送來予清一觀的究竟為何方神聖,怕是只有天王老子可許驅馳。”
呂布被堵得啞口無言。
他老實安分了大半個月,著實憋不住了,又忽有華佗這燕清曾屢次提起,憾不能得其相助的神醫主動送上門來,便心懷僥倖地以此為藉口親跑一趟。
“先生說笑了。”
沒想到燕清這回的火氣,遠比上回自己鬼迷心竅地扒了他褲子還來得勢不可擋的厲害,呂布一時間也不好應對,只乾巴巴地笑著,命人將華佗帶來。
第76章 求醫問藥
因此時的華佗比在燕清認知中的要年輕許多,雖不如賈詡那天賦異稟的不老妖孽,也完全稱得上保養得當,無論是一頭烏髮,還是面上微不可見的細紋,皆與演義里“鶴髮童顏”的描述相去甚遠。
是以當燕清冷眼看著呂布裝模作樣地讓人把他請出來時,並未意識到這就是自己苦尋難覓的醫科聖手——直到他不經意地瞥見這人臂挽了個辨識度極高的青囊,再聽其彬彬有禮地自報名諱:“某姓華名佗,字元化,沛國譙郡人也。”
呂布上一刻還憂心這華佗老兒的份量夠不夠叫燕清息怒,下一刻就開始悔不當初了。
只見燕清霎時間兩眼發亮,翩然回了一禮後,一邊與之親熱交談,一邊命人取來備用的口罩等物,遂領他往那用大鍋煮著藥湯的糙棚去了。
張仲景正忙於治疫,燕清再興奮也不好去打擾他,而在對方忙完之前,尚有其整理且帶來的一些醫書,再加上這回有足夠多的病患樣例供其研究,這些對只重視最終結果和未來預防的他而言,興趣缺缺,卻一定能讓同為懸壺濟世的醫者,醫術與其不相上下的華佗眼前一亮。
至於做事離譜的主公,就被燕清理所當然地丟在了後頭。
呂布眼珠子泛綠地直瞪他們離去的背影,雖心裡不滿至極,還是識趣地不在燕清氣頭上火上澆油,惡狠狠地把氣憋回去,面色如常地尋趙雲問疫情防治狀況了。
趙雲將他迎入帳內,簡單做完匯報後,呂布剛一頷首,就意外見他倏然跪下請罪道:“雲有一罪,需向主公坦言。”
這一下來得毫無預兆,直叫留在帳內的那幾位親隨驚詫莫名,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了起來。
“哦。”
呂布漠然應了,既未大發雷霆,也不讓他起身,而是警告親隨們不許聲張後,強硬地將他們悉數屏退,只留趙雲一人。
這樣一來,無論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在部將下屬面前,此軍主帥趙雲都能保持原先的體面。
呂布絲毫無懼對方有意加害於他般,施施然地在主位上落座,才瀟灑一揮手:“能有多大事兒?說吧,剛巧你最近立下的功績還沒封賞,看夠不夠相抵。”
趙雲被他心寬意大的反應惹得愣了一愣,聞言自襟內取出幾份被拆封過的信函來,恭敬奉上:“請主公先行過目。”
呂布面無表情地接了過來,先翻到封皮正面一看,卻是來自幽州公孫瓚軍中重將,劉備劉玄德。
對這個名字,呂布好歹也親手處理過無數公文,並不陌生:雖其家境貧寒,處境落魄,早年不得不通過編糙鞋維持生計的,卻又有幾絲皇室血脈,師從曾官任尚書的盧植,目前正於昔日同窗公孫瓚麾下效力,頗得器重,似乎還有兩個不得了的義弟。
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像劉備這樣嶄露頭角,急速積攢名氣資本的不知凡幾。
目前作為多年戰亂的最大贏家之一,呂布兵勢雄厚,雖看在眼裡,也記在了心上,卻並未怎麼重視。
如今就不同了:之前縱有再多芝蘭玉樹,也沒有膽大包天至將手伸得老遠,自幽州探入他兜里來的。
呂布嗅到些不同尋常的氣息,就忍不住動起了向來懶得去動的腦筋來,竟覺得此事微妙,細思下頗為有趣,並無動怒之意了。
只怕不是將趙雲當個普通跑腿的來使喚,最後當做糧糙添頭樂於奉送的公孫瓚的意思,而是劉備自個兒的吧。
寄人籬下,連真正屬於自己的人馬和地盤都沒,卻有此野心壯志,倒是讓人出乎意料了。
那究竟是之前就看重趙雲之才,卻因人微言輕而無法出言索要,還是後來見其大放異彩,才臨時起意?
趙雲一派坦坦蕩蕩,昂然挺胸而立,背負雙手,顯是任憑處置,無從窺得呂布低斂的眸底神色變幻。
呂布沉吟半晌,似笑非笑道:“劉玄德寫信於你,可是先述舊情,後訴欣賞,再問近況,最後再表露招攬之意?”
趙雲毫不避諱地承認道:“是。雲於公孫將軍帳中效力時,曾有幸與玄德大人有並肩作戰之誼。”
因早早地就被燕清略施小計挖了過來,
呂布抵腮沉思片刻,卻是哼笑一聲,連裡頭的具體內容都無意去拆開讀上一讀,長腿一伸,靴跟將那榻旁的火盆勾了過來,毫不猶豫地就將信件擲入其中,叫它們轉瞬化成了一碰即散的灰燼。
呂布再不經意地踹上一腳,這些不大不小的震盪,就叫勉強維持著紙團形態的白灰轟然四散了。
趙雲萬分清楚這意味著什麼,猛然抬起頭來,只聽呂布重重道:“此事就止於此,莫向他人提及。”
趙雲低聲道:“主公這時……”
“何人沒個故交舊友?”呂布傲然一笑,也不知是對誰嗤之以鼻道:“布再有眼無珠,也不至於疑心赤膽忠肝的子龍會與外人串通勾結,卻難保有心人不藉此造謠生事。”
末了咂咂嘴,補充了句:“若重光問起,那直說無妨,只是他近來事務繁重,最好莫拿這些雞毛蒜皮去擾。”
暗中困擾了趙雲好些時日的信件,被呂布輕描淡寫地一說,就成‘雞毛蒜皮’的瑣事了。
看趙雲還楞在原處一動不動,呂布挑了挑眉道:“怎麼,就如此想被撤職查辦?只憾不能叫子龍如願以償了。”
趙雲如夢初醒,鏗然抱拳一揖,沉默退下了。
倒不是呂布就徹底沒了多疑的陋習,也不是他對趙雲有著純然的信任,而是趙雲若真有叛心離意,就不會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毫不遲疑地將這些輕易就能置自己於死地的信件交出。
既然如此,何必浪費時間去細讀這些註定無功而返的信件,去追究趙雲那並不存在的異心呢?
呂布縱有再多的不虞,也是衝著劉玄德去的,況且趙雲最初是由燕清大力舉薦,又屢次諫他提拔重用的人選,光憑這一點,呂布在起疑心之前,就會慎重思量一番。
而趙雲之重情重義,為人處世一絲不苟,亦不失公私分明,雖脾性太過耿直,說話有時令人火冒三丈,可其品行之佳,皆是有目共睹的。
自追隨他以來,無論身居何職,事必躬親,屢建戰功,無時無刻不以誠相獻。那他為人主公,自當以摯信相報,豈會連最起碼的容人雅量都無?
倘若不依不饒,或是當其面大肆唾罵劉備之舉,則完全落入下乘,既易另開誠布公的趙雲心裡生寒,也墜了他自個兒的威風底氣。
要是叫正與華佗談天說地的燕清得知此帳中事,知曉呂布已有了這等開闊的眼界,胸襟與氣魄的話,定要甚感慰藉,沒準還要激動地鼓一鼓掌。
或許是有了個與其不相伯仲的張仲景在身側可用,燕清對華佗雖仍是渴求,也不似之前那般急迫了。
華佗極度淡泊名利,專心鑽研醫術,與張仲景那舉過孝廉、可直接更改朝廷派下的編制把人挖來的情況有所不同,是不折不扣的隱士。
過的是自個兒上山採藥,游離四處行醫的生活,想許以官職拉攏,或將人留下,無疑比登天還難。
華佗性情亦是耿直剛烈,愛憎分明,能因慕關羽威名而自薦上門,為其刮骨療傷,也能枉顧自己生死,多次拒絕權傾朝野的曹操徵召——燕清自己先行想開,就專注於在良好的基礎上,再博他更多好感了。
誠如燕清所料的那般,在仔細觀察,還親口品嘗了那味道難以言喻的羊肉藥材餃子湯後,華佗愈發覺得不虛此行,對發明此物此方的醫者讚嘆不已。
燕清見火候到了,故意引著他去瞧了瞧張機近期記錄病症用的手札,華佗愛不釋手之餘,又對他如何知道春三月的茵陳蒿嫩葉於防微杜漸上具備奇效,才命全城人焚其避疫開始刨根問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