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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見得是真有多懷念盧植,只是此刻過得著實不如意,才忽有感而發。
即便不似在董卓威壓下那般隨時有性命之虞,劉協時至今日,也沒能當成想像中一呼百應、四海歸心的威風天子。
皇甫嵩卻跟盧植私交甚篤,被劉協的感嘆勾起幾分對那學富五車,又有著匡扶社稷之志,不畏董卓強權的友人的想念,一時間也黯然神傷。
君臣二人默默無語,直到中常侍進門,道呂豫州之來使求見。
方才還滿面愁容,鬱鬱寡歡的劉協瞬間來了精神氣,一站而起,喜出望外道:“可是呂卿家來了?”
聽中常侍吶吶解釋,是一個年輕文士隻身進的宮,於呂布軍中領軍師祭酒一職,此外只帶了十數侍衛隨從候在宮門之外,並無劉協所期盼的浩蕩大軍來援,替他一振君威時,小皇帝方才有多振奮,現就有多泄氣。
“竟連奉先也棄吾而去乎!”
劉協一時間覺萬念俱灰,悲從中來,愴然哀嘆。
皇甫嵩聽中常侍道出來者名諱後,所想卻與劉協的截然不同。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目前的難題根本不出在兵力不足上,自個兒麾下尚有三千羽林衛可用呢。
單派強將精兵來,縱有震懾揚威之用,卻也只救得一時之急。張濟的人馬要是見勢不妙,大可退回涼州蟄伏不出,他們難道還能留的呂奉先一世?
哪怕留得住,也目前還算充裕的糧糙也供不起幾千兵馬吃上太久。
反倒是燕重光此人,於謀誅董賊中居功至偉,他雖未有幸親眼得見,也知對方於詭詐奇謀一道之精聞名天下,前次未被陛下採用的離間馬韓二人的計策,據聞也是出自他的手筆。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燕重光並無良策相獻,以他極受呂豫州信賴依仗的心腹要員身份願千里迢迢為奉詔而來,也足見呂豫州之重視,他們寧可以禮待之,示其以仁厚,也莫將滿腔怨懟發泄為妙。
他好聲好氣地向氣餒的小皇帝解釋了其中利害,劉協雖感失望,在惶然中也只能揪住這根救命稻糙,便摒棄了要打發燕清滾回去的念頭,改宣他進來。
燕清在外好整以暇地候著,得召見時,還心情頗好地向中常侍笑了一笑。
他見裡頭分明燈火通明,卻要猶豫這麼久才決定是否召見,一下就猜出劉協定是留了臣子在內。
至於這臣子究竟是誰……王允因出了餿主意,短期內定遭劉協厭棄,提重獲帝心也為時尚早,那最有可能的就是近來在流騎擾民的問題上,最有話語權的皇甫嵩了。
燕清入這帝王所在之宮室,不過一身素色布衣,頭束綸巾,卻是神色悠然,有如閒庭信步,再翩然下揖,齊整周全地行了一禮。
單觀其神態氣貌,就叫本不抱甚麼期望的劉協,與隱含希冀的皇甫嵩心頭一動,待他笑吟吟地抬起頭來,眼前更是豁然一亮。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有謀略在胸,又有錦繡在外,是琅琅美輪,如皓皚之白雪,似星河之輝燦,翩然濁世,神采奕奕,終不可諼兮。
皇甫嵩緩過神來,暗嘆這燕重光不止才智出眾,容色更是驚人,劉協亦是深受震撼,渾然記不得與對方有過一面之緣。
那回劉協心神激盪,將救駕大功全歸在了大展神威的呂奉先頭上,根本沒關注真正的謀劃者是誰。
哪怕燕清當時其實就跟在他心心念念的呂卿家背後,以劉協皇帝之尊,也不會留意為一介白身的無名小卒。
燕清笑了一笑,不卑不亢地道明來意:“承蒙陛下召見,清不勝榮幸。清此番前來,乃是奉了吾主之急命,為陛下解這流騎之擾。”
劉協恍恍回神,蹙眉道:“單憑卿一人,又能如何助朕?”
燕清笑道:“清雖手無縛雞之力,口中卻有善辯之三寸舌。區區張濟爾,除他無需費陛下一兵一卒,只求詔書二封,天使二位,隨清前往涼州,此擾不日將迎刃而解。”
著實是深受其苦,劉協聽燕清誇下海口,儘管因其好容色而禁不住心生好感,聞言依舊是難以置信,猶豫道:“卿當真有策,可退濟賊?”
“張濟若真有本事,早已列陣攻城,何苦只驅游騎滋擾,迂迴退避?”燕清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溫聲解釋道:“一些打家劫捨出身的流寇罷了,一旦正面交鋒,絕無可能是驕勇似御林軍的對手,陛下何須憂慮?他們所憑的最大依仗,不過是欺陛下居心仁愛,不忍寒冬興兵征討,擾民養息。”
“然涼州尚有陛下新近冊封之鎮西將軍韓文約,與征西將軍馬壽成,正感念陛下之恩義。而要聲討此逆賊余寇,當斬糙除根,去往張濟之鄉武威斷其作惡根源。只是武威於我等而言路途遙遠,卻正歸二位勇猛超群之將軍所轄,討伐叛逆,可不是其分內之事?有陛下親詔,再有清言明利害,不愁此事不成。”
見劉協聽得臉色和緩,燕清又笑眯眯道:“請陛下於宮中靜候佳音即可。”
“卿言甚善。”
沒有私心極重的王允在旁添亂般分析,劉協覺得此話有理,暗瞟了一言不發的皇甫嵩一眼,見對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心裡就鬆了口氣。
可又難免心虛,畢竟是聽了王允的胡亂主張,才授予說不得有不臣之心的馬韓二人的官職,雖為拉攏,卻不知對方究竟有幾分忠心,也不知會否聽從自己號令。
——畢竟他當初派人去調停,使者也是被置之不理的,全然不將天子顏面看在眼裡。
要不是燕清語氣淡淡,神色如常,言辭間流露出對馬韓二人武勇的推崇讚美,劉協怕又要惱羞成怒,緩緩地點了點頭:“如此,准卿之請。”
燕清笑道:“清遵旨。”
總算能見到少年版的錦馬超了。
他倒要親眼看看,那竟被人冠以“不減呂布當年之勇”之盛譽的小兔崽子,到底是名不虛傳,還是言過其實。
劉協次日一早,就備好了聖旨,宣燕清再進宮,當著文武百官,正式將此事委任於他。
然他話音剛落,燕清尚未來得及揖身接旨,就聽中常侍匆匆從外而入,滿面紅光,向正要發作的小皇帝小聲附耳道:“陛下!呂豫州剛至殿外,可要即可接見?”
劉協大驚到大喜,豁地站了起來:“蠢貨!還不快宣呂愛卿進殿!”
燕清:“……”
窩糙?
第55章 升官沒發財
贊禮官得了劉協旨意,唱出豫州呂奉先之名時,原本為些瑣事吵吵嚷嚷的庭上霎時變得落針可聞,就連屢次使絆子的王允都只翕動了下唇,未發表任何意見。
隨著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燕清的眉頭也擰得越來越緊。
一道高大威武,雄傲睥睨的身影倏然出現在殿門,正是腰系獅蠻寶帶,身裹亮銀輕鎧,雖未著劍履,渾身氣勢卻不減分毫,震懾逼人,面容冷峻的豫州刺史呂奉先。
他微眯著眼,銳利似刃的視線飛快在略有躲閃之意的群臣中掃了一圈,精準地落在了一臉嫌棄的燕清身上,惡劣地扯了扯嘴角,這才俯身行禮,口氣倒是難得一見的恭恭敬敬:“豫州刺史呂布,參見陛下。”
見著風采尤勝當初的呂愛卿,劉協的喜悅之盛難以言喻。
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本想著死馬當作活馬醫,聽呂布所派的軍祭酒燕重光之策,讓他前去一試,如今呂卿家奉詔親至,既展現了對朝廷的忠誠,多半也是覺得只依賴部下辯才不夠穩妥。
劉協將背脊挺得筆直,力圖展現出最大的威嚴,語氣卻極親切道:“愛卿平身。今日專程前來,是為何事?”
呂布聞言一頓,卻未立即答話,而是先意味不明地瞥了表情緊繃的王允一眼,輕不可聞地哼了一聲,將對方氣得臉色發青了,才不急不忙道:“臣近覓一重寶,特來獻予陛下過目。”
劉協愣了一愣,居然與他意向中的截然不同,非是為解張濟之擾而來的?
想想也是,從詔書送出,到呂布趕來,還沒多太長時日,不夠叫帶著輜重的軍隊行進到長安來的。
“噢,愛卿有心了。”
劉協再經失望,倒比上回要好了許多,畢竟有戰無不勝的呂布在,就是一顆實打實的定心丸。
他勉強打起精神來,命近侍備金盤去接取呂布口中所言重寶。
別人不知道,燕清還能不知道那能勞動他家主公專程跑一趟,免得有所閃失的‘重寶’是什麼嗎?
果不其然,等近侍到了身前,呂布於眾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從懷中掏出個用碧色絹布敷衍一裹、只比他拳頭小一圈的玩意兒,隨意往盤中一放,眾人皆清晰地聽得悶悶的“咚”的一聲。
作為唯二的知情人,燕清見他粗魯隨便,眼皮不由得顫了一顫。
就算那一大坨玉不怕被輕易摔壞,看在它偉大的象徵意義上,也得小心輕放啊。
況且那麼著急送還給皇帝做什麼……
燕清雲淡風輕地以目光追隨那不知厲害的近侍手中托盤,心裡卻是滴血不已,止不住扼腕嘆息。
那可是後世早已遺落,地位最為尊崇,絕無僅有的珍貴文物,傳國玉璽啊!
明明曾落在過呂布手裡,離他不過咫尺之遙,卻硬被呂布的心急還得錯失良機,連親眼目睹一次此物真容都沒了機會,更別提拿在手裡細細把玩一番了。
劉協並不抱甚麼期待,卻是給極了他家呂卿家面子,拒了近侍代勞的請求,親自拆了皺巴巴的絹布。
當裡頭那物的真容映入眼帘時,毫無心理準備的他渾身劇顫,旋即狠狠地倒抽一口涼氣,雙目圓睜,霍然從龍椅上一站而起!
眾臣見他如此失態,譁然聚去,唯恐有恙,結果這一看,瘋得比小皇帝本人都還要厲害了。
此藍田玉方圓四寸,上紐交五龍,正面有書“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乃傳皇權神授、正統合法之帝王符應,以和氏璧雕就之國之重器,正是於自熹平六年那次動亂後就失散的傳國玉璽也!
在一片情緒激盪,痛哭流涕,反覆叩拜以歌功頌德的官員當中,燕清剛要也跪著做做樣子,省得顯得太過另類,就被場上另一個面色毫無波瀾的高頭大漢給一把掐住胳膊,不由分說地連拉帶拽,將燕清拖到了幾人粗的柱子後面。
燕清見呂布環著雙臂,半句話也不說,只面無表情地死盯著他,目光似餓狼一般,就隱約有種不太妙的預感——這事兒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糊弄過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