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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清跟著他到了書房,又笑眯眯地看他命人點亮燈盞,才慢悠悠地調侃道:“奉孝竟如此具備賢妻慈母之風範,實在叫清刮目相看,心中甚慰也。莫不是想著清將為牙兒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才如此修身養性,要在清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郭嘉涼涼地掃他一眼,剛要還擊,一陣來得不是時候的涼風就從開著的窗外吹了進來,直叫他小小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糙糙披著的單薄外衣。
雖早早戒了那將來要害他短壽的散,要調養好身體,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成的,於是郭嘉的體質固然稱不上羸弱不堪,也很是單薄纖細。
是以燕清乍然一看,竟難以自抑地覺得只穿著單衣,凌亂地披著外袍,長發披散的郭嘉很是楚楚可憐,情不自禁地生了點憐愛之心,體貼地將窗關好,才轉身沖隨口欲道謝的郭嘉道:“你我之間,何須客氣?能見著這副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圖,清已是不枉此行了。”
郭嘉毫不猶豫地將臨到嘴邊的客套話給收了回去,只衝一臉憐香惜玉的燕清翻了個白眼:“大晚上的都該安置了罷,你無端又來作甚?也不知避嫌的人情世故。”
燕清理所當然道:“有事如何,無事又如何?昔日奉孝尚且風情萬種地喚清為夫主郎君,要自薦枕席,怎還沒過去幾個月,就翻臉無情了?”
郭嘉抱臂,斜倚在榻上,聞言睨他一眼,沒頭沒腦地問了句:“重光來這的事,可跟主公提起了?”
燕清正研究哪兒適合放自己手中這兩壇酒,聽了心不在焉地答道:“並未,無緣無故拿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煩他作甚?”
郭嘉緊緊地皺起了眉,欲言又止了半晌,忽釋去眉間緊鎖,輕輕笑著撇了句:“且讓你再得意幾天。”
燕清背對著他,沒窺得他的神情變化,只一邊將酒罈拜到桌上,一邊揭起一壇的蓋子,任那四溢的濃醇酒香驅走他不請自來給郭嘉帶去的滿腹牢騷,隨口敷衍道:“如此甚好,那奉孝恐怕還得看我再得意好一陣子了。別的不說,這是清剛來揚州時埋下的酒釀,才取出來不到一盞茶功夫,不趁早喝幾口,最醇的酒香就得散了。”
下一刻就見到被捏到軟肋的酒鬼服服帖帖地走了過來,視線再也沒法在那兩壇一聞就是極品的酒釀身上移開了。
“嘗嘗?”燕清微微笑著,邀請般將手中酒杯一伸,郭嘉也不客氣,就著這隻杯子,湊過去一飲而盡。
燕清含笑問道:“如何?”
郭嘉舔了舔唇角殘餘的酒液,一臉回味無窮地感嘆:“果真好酒!重光這一手釀酒絕活,可謂獨步天下了!就可惜份量少了一些……”
燕清攤了攤手,無可奈何地嘆道:“你可知光釀這兩壇就費了多少糧食?比那些個市面上賣的要耗得多得多。屆時被人口誅筆伐,參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等就得揚名天下了。”
郭嘉頭也不抬,火速又倒了滿滿一杯。
燕清好脾氣地支著腮,看郭嘉極享受的模樣,忽聽他宛若無意地來了句:“待開闢出個太平盛世,眾有所養,民不患飢,屆時嘉再想飲此酒,想必是要多少有多少吧?”
燕清哪裡聽不出郭嘉的言下之意?
要是真正按歷史進程,這願望實在是再奢侈不過了:從兵荒馬亂的東漢末年到三國鼎立,再去到魏晉風流,還有一段很長的滿目瘡痍的路要走,又有無數叫天下黎庶痛不欲生的浩劫要熬。
那他之所以會無緣無故穿到這東漢末年,是不是除了能按私心護著最崇拜喜愛的呂布、叫他偏安一偶、擁兵自重也罷,僥得天助、一統江山也罷,總之不至於兵敗身死外,也在冥冥之中背負了叫歷史避開險道的命運呢?
燕清腦海中轉過無數念頭,倏然接觸到從未想過的方向,心中不禁劇震,最後只是嘆道:“家國興旺,匹夫有責。只憑主公一人,也只是難鳴孤掌,遂需我等傾力相助。清雖不才,唯願盡綿薄之力,保社稷之安,讓眾生遠離疾苦,不知奉孝又是如何作想的?”
郭嘉側過臉來看向燕清,眸中流光溢彩,深邃莫名,縱他面容清瘦,也難掩那馳名千古的智士獨有的絕代風華。
“要問嘉如何作想?”郭嘉唇角漸漸漾開一抹笑,長嘆道:“既上了重光的大當,哪兒還有甚麼悔路可退?”
“嘉或不偉,卻願以意酬知己,死亡不相負。”
燕清不自在地別開了視線,眼眶微微一熱,一時間竟是吶吶不成語。
結果下一刻,方才還微笑著,將他狠狠感動了一通的郭嘉就跟失了重心的不倒翁一樣,面上醺紅,毫無預兆地猛然一歪,猶如一灘爛泥般徹底倒進了燕清懷裡。
廣袖一掀,帶起的可不是荀彧那種旖旎的淡淡薰香,而是一陣沖天酒氣。
燕清:“……”
他倉促之下將醉暈過去的郭嘉摟個滿懷,這才發現那一壇開了的酒已不知不覺地見了底,頓時哭笑不得,滿懷惆悵與感動也被郭嘉這一下整得蕩然無存了。
也是郭嘉仗著自己平日喝慣那些個純度極低的酒釀,以為千杯不醉,貪這酒佳味美,猛然間來這麼滿滿一壇,當然被兇猛的後勁給帶暈了。
這下如何是好?
燕清一個頭兩個大,將爛醉後身體重的跟灌了鉛一樣的郭嘉搬到榻上,才著下人進來照看,又盯著神志不清的他看了會兒,滿眼為難。
如今真是搬了石頭砸自己腳了,酒送出去了,他卻連真正的來意都沒來得及道明,明日又是一早出發,哪兒騰得出閒暇來追問郭嘉的計策?
不過既然郭嘉並不著急說,應該也不是那麼緊要吧。
燕清長嘆一聲,只得叮囑下人明日郭嘉一醒便通知他,便準備自行回府去了。
“重光大人,”就在燕清行至門口,一曾因忠實可靠由呂布安排在他身邊任職、後被他派去隨侍郭嘉的宿衛忽地前來,恭敬奉上兩個一大一小、卻都花里花哨、頗有郭嘉那風流多情的風格的錦囊:“為保此行無失,郭別駕曾道,在您離去之前將這交給您,其中藏有先前定下的妙計兩條,盼能成個助益。”
燕清自穿越來這麼久,還是第一回見到史上被人津津樂道的‘錦囊妙計’,甚至還是出自鬼才郭嘉的手筆,在驚訝之餘,不可謂不驚喜期待。
不虧是流芳百世的頂尖謀士,成就這成語典故的諸葛亮尚沒成年,郭嘉就先折騰出來了。
面上卻只淡定一笑,頷首接過,仿佛完全不好奇似的,連看都不多看一眼就納入懷中,溫言問道:“叫奉孝費心了。他可還有別的交代?”
那人道:“郭別駕道,不到遇大事不決的時刻,莫輕易打開。拆時亦需依照順序,先大再小。”
燕清雲淡風輕地應了,改將那兩隻錦囊貼肉收著,以示慎重其事。
結果一回到府上,就迫不及待地直奔寢房,匆匆忙忙關上房門,只留自己一人在屋裡後,毫不猶豫地將外裳胡亂一脫,就將被體溫熨得暖暖的倆錦囊給掏出來了。
開郭嘉親手準備的妙計錦囊,可遠比小時候在過年時拆紅包要叫他激動多了,哪兒能真老老實實地聽話一直忍著,事到臨頭才打開?
況且“遇事不決”這拆包基準,未免也太縹緲籠統了。他就連決定晚膳的菜色都得猶豫一二,倘若因太過束手束腳,導致弄巧成拙地錯過戰機,豈不是悔之晚矣?
要成全郭嘉故弄玄虛、神秘兮兮的行徑,他更應先看一遍,再依原樣封上,心裡有數的他,不是容易找到合適的時機再當著眾人的面拆開,替他大大揚名?
為自己陽奉陰違的行徑找到諸多冠冕堂皇的藉口後,燕清拆那繩結時就多了幾份理直氣壯。
眨眼間,扁扁的大錦囊就靜靜地躺在了床褥上,裡頭藏著的那張疊得精細的紙條已到了燕清手裡。
他滿懷期待地展開一看,結果映入眼帘的是洋洋灑灑,筆力遒勁的幾個大字——
“時機未到,瞎拆甚麼?”
燕清:“……”
衝著人賤自有天收這句話,他此時此刻,可謂是徹底明白為何郭嘉會如此短命。
第90章 不可告人
即便猝不及防下,燕清被郭嘉這毫不留情的嘲諷給氣得七竅生煙,也被激起逆反心理,原先想著拆一個看看,滿足一番好奇心就罷了,這下是非連另一個也一同拆掉不可了。
他這下是純粹的臨時起意,哪怕郭嘉再神機妙算,還能算到這步?
燕清是真不信這個邪了,利索地將第二個錦囊給開膛破肚,取出裡頭疊著的小紙條。
輕薄的紙張一展,又是郭嘉親手所寫,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
“還拆?”
燕清:“……”
連著被耍兩次,他不得不對心機深沉、不按任何道理把牌亂出一氣的郭小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呂布差人喚燕清來共用晚膳時,見神情一向和風細雨的軍師祭酒難得帶了幾份陰沉,默不作聲地落座,夾菜也隱約有幾份惡狠狠的味道,不禁微微一訝。
呂布倒沉得住氣,燕清不開口,他也不說話,只偶爾不著痕跡地打量對方幾眼,思緒繞著迂迴婉轉的腸子過了幾圈。
燕清用完了熱騰騰的清湯水餃面,心情略有好轉,呂布就逮著了他面色稍霽的這一刻,宛若無意道:“何人如此大膽,敢惹重光不快?”
燕清輕哼一聲,被郭嘉那廝惡耍一通後,他也說不清心裡究竟是氣多一點,還是好笑多一點,被呂布這若有若無地勾著一問,登時就將滿腹牢騷給發出來了:“還不是詭計多端的郭家奉孝?清一時不慎,竟叫他戲耍了一通,他卻一醉了之,叫清想報復回去也暫無從下手。”
周瑜在演義里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他是賠了美酒又被耍。
呂布作恍然大悟狀地哦了一聲,似真非假、輕描淡寫地提議道:“他竟敢如此欺瞞奚弄上官,不若先革了他的職,再拿他下獄,好好關上幾天,才好叫他領個教訓?”
燕清剛要順著這話贊同,結果一抬起眼來,就看呂布雖語氣輕快,眼底卻極度認真,半點不似說說而已。
不由得心裡咯噔一下,替郭嘉嗅到幾絲危險的氣息,趕緊打了個哈哈,半是提醒半是輕鬆道:“主公說笑了,奇人異士往往脾氣古怪,奉孝雖向來隨興,行事別具一格,卻從來不懷惡意,此回也是因平日與清私交甚篤,才引出區區玩笑爾,怎值得主公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