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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怪,這白狐還了傘還賴著不走,似個跟屁蟲一樣總追著自己,今日誇誇自己臉生的好,明日誇誇自己字寫得漂亮,後日誇誇自己那顆紅色淚痣別致,就連修道人穿的最尋常白衣,在她口中也能夸出花來。掌門師尊不許白狐住在玉虛宮,她便去後山自己搭了個小木屋住,養養花,種種菜,過得倒也順遂,只是得閒就往自己寢房跑。
明漪從來都弄不明白,即便是現在,她也不明白,屠酒兒為什麼會如此莫名其妙地死心塌地。
她問起小狐狸時,小狐狸羞赧地說,她喜歡喝酒,曾喝醉過無數次,有想要殺了她取皮毛的,也有想捉了她回去飼養的,化為人形時,更有許多想乘人之危動手動腳的,自然,也有許許多多不願搭理視而不見的。但,她是第一個為她撐傘的。
她思慕一個人的理由,真是簡單到可笑。
越是念及過往,明漪便越覺愧疚。屠酒兒當初喜歡她喜歡得那麼單純真摯,自己若無意,一直推卻便是,她卻偏偏聽了掌門師尊的話,假裝接受了她的情誼,欺騙了她的信任,辜負了她的摯誠。
最後,還了結了她的性命。
明漪一閉眼,仿佛就能看見屠酒兒死前那個含淚的絕望目光,她那時就知道,自己要下十八層地獄的。雖是為了道與義做這些事,可她明白,她生生世世,都再也不能安心修道了。
屠酒兒……
無解的劫啊。
也罷。
雖不知為何,但她的的確確回到了庚子年的三月初四這一天。
明漪苦笑,只嘆命運實在弄人,死前,她那一生實在算不得美滿安樂,可如今老天再給她重活一次的機會,她難道就可以逆天改命,扭轉乾坤了麼?該有的矛盾一直存在,該存的隱患一分沒少,大致的走向,也是她一人之力無法改變的。
不過,若可以……
窗口處有微風掠過,吹得桌上一片薄紙拂過手背。
明漪捉住那片紙,順手翻過來瞧了一瞧。
原來是那小狐狸昨日托師弟拿來的信箋。柔軟的灑金熟宣被細緻地裁成一方紙片,上面用極黑的上品徽墨寫了幾個瀟灑的行草——
“昨日下山小游,遇一湘妃竹笛,高吹清脆,低吹渾厚,恰適上巳,望吹與爾聽。”
湘妃竹笛……
不禁一笑。
這小狐狸,雖在俗世間落了個妖媚風騷的壞名聲,可明漪接觸後才知曉,她固然是風騷,但那些腌臢傳言卻大多是求而不得心生怨憎之人惡意傳播開來的。原本她也覺得這種狐狸精不學無術,肚中無墨,只知搔首弄姿,魅惑人心,可和屠酒兒稍稍熟絡起來後,明漪才了解這種看法似乎有些靠不住。
屠酒兒這隻狐狸,深諳兼顧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愛讀書,喜論詩,好喝酒。生性恣意灑脫,萬事隨心而走,處世為人絲毫不為條框規矩所累,最喜歡端著酒碗去聽茶樓說書,或拍著酒罈和書生們高談闊論詩詞歌賦。由她總遞過來的信箋也可看出,她偏好捯飭這些東西,連傳個信用的灑金熟宣紙、上品極黑徽墨都是非常有講究的。
明漪嘆了口氣,看著手中的信箋。她記得,原本的過往軌跡中,她沒有搭理這封信,後來忙起來,也完全忘記了去回屠酒兒一聲。
如今,不如去後山看一看。既然得以重活一趟,好歹也要見見之前沒有見過的事與物。
大道不得偏離,細節總可走走異處罷。
明漪將那張信箋放入袖中,整理澴洗一番,出了門去。
將將走出百尺不到,便有一藍袍少女迎面而來,見了她恭敬地作揖行禮:“明師姐好。這是去哪裡?”
這少女名叫柳逢雪,十七歲,同出一門,相識十年有餘,向來和自己比較親近,關係較旁人要好許多。有些和別人說不得的話,和她都是可以說的。
“我去後山。”明漪道出實話。
柳逢雪詫異道:“師姐可是去找那隻小狐狸?師姐忘了麼,昨日掌門師尊才囑咐過你,你現下需得去主殿領眾弟子飲早茶的。要是被掌門師尊知道你和那小狐狸還有來往,他老人家可又要生氣了。”
“逢雪,我昨夜裡做了不好的夢,現在腦中混沌,只想找個清淨地方呆一呆。況且,我本就是打算親自去勸勸那小狐狸,希望她能早點離開這裡,算不得忤逆師尊意願吧?”
柳逢雪又拜了一拜:“既然如此,師姐便去吧,師尊那裡我幫你圓過去。”
明漪點點頭:“有勞你了。”
行過禮後,也不囉嗦,柳逢雪便前往主殿方向去了。
奇怪,不知怎的,她好像下意識就想違反一下既定的軌跡。若放在往日,像拋下主殿領茶去看屠酒兒這種事,是無論如何都絕不可能發生的。
或許面對重來一次的機會,大部分人在遇到相同抉擇時,都會選擇背道而馳。
玉虛宮所處之地偏北,故而雖然已到三月,天氣依然寒冷,空中仍有細雪。走了有半個多時辰,明漪才走出了玉虛宮的領地範圍,尋到那個簡陋的木屋。
木屋建得不大,看上去也確實只夠一個人單獨居住。木屋門口圈了兩塊柵欄,左邊柵欄里養了一些山雞,右邊柵欄稍大一些,分為兩塊,一半種著才冒出嫩尖的青菜,一半種了一小片茶葉灌叢。柵欄口放了兩個籮筐,裡面擺著曬好的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