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屠酒兒咬了咬唇,“……沒事,沒事。我給你遞了許多信箋,你這是頭一回放在心上……我、我很歡喜……我……”
明漪心頭湧起一陣煩躁,她放下已經喝了一半的茶杯,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阿漪,這戲本子……”屠酒兒怯懦地囁嚅著。
“多謝,無福消受。”明漪的嗓音比剛剛冷了許多,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呆這麼久,她早就該回去了。才踏出門口半步,明漪頓住,扭過頭,語調裡帶著幾分捉摸不透的情緒:“多話一句,不要再跟著我,不要再待在這裡,走得越遠越好,如果……”
如果你想活命的話。
明漪把後半句咽進肚子,後槽牙緊了又緊,拂袖而去。
屠酒兒抱著那本厚厚的戲本子,一言不發,目送著明漪,直到她離開自己的視線。許久,她低下頭摸了摸粗糙的書皮,纖細手指輕輕翻開書頁,一點一點摸過自己親筆寫下的字。
以及那張偷偷夾在書中的白紙。
屠酒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合上手中的戲本子。
連同山邊欲墜還沉的夕陽。
連同那張白紙上的幾個瀟灑行草——
“以落眼之時為期,於山巔灑金湖畔,等君十日。”
第4章 護山神
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由遠及近,似乎落在了屋子旁邊的那顆梧桐樹上。頃刻之後,落在樹枝上的畫眉鳥“嘭”的一下變成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軟軟地趴在枝幹上笑道:“羞羞羞,人家又沒有理你吧?”
屠酒兒轉身,面上變了個表情,揮著戲本子佯怒道:“阿蠻,當心我把你砸下來!”
阿蠻吐了吐舌頭:“你才不會呢,辛辛苦苦抄了那麼久的戲本子,你捨得扔出去?”
屠酒兒張了張口,欲言又止,面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她沉默半晌,轉身欲要回屋去。
“哎!”阿蠻又叫住她,掛在樹枝上的腿來回晃了晃,“三三,可別怪我多嘴,妖尊前幾日才和我囑託‘我老咯,管不了麼兒咯,你且幫我看著她,不要叫麼兒在外面給青丘丟臉咯’,幸好我良心未泯,沒有把你在這裡做的這些丟人事兒都告訴妖尊,可以後有朝一日旁人泄露給他,可就等你爹扒你一層皮吧。”
“丟人?”屠酒兒臉色變得十分不好看,咄咄逼人道,“如若在俗世安家粗茶淡飯擱置法術事事親力親為這些就叫丟人的話,阿爹是不記得他被祖父扔到凡間歷練的那些年是如何‘丟人’了麼?”
阿蠻搖搖頭,絲毫沒有被屠酒兒的語氣惹惱,“三三,你明明知曉妖尊他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惱的不是你不懂用法術享樂,他惱的,明明是你那不知道放到何處的姿態……”
“和我談姿態?先叫他懂得如何拒絕去跪阿娘的搓衣板再說。”
話罷,屠酒兒抱著厚厚的戲本子,轉身進屋去了。
阿蠻歪了歪腦袋,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呢?對於相愛之人,放低姿態叫妥協,可對於無情之人,放低姿態……便是下賤啊。”
.
日落西山。
積雪尚未消融,橙黃的夕陽殘光穿過落著薄雪的松樹針葉,漏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就像灑了一湖的金子,含著抹虛妄而不真實的美。
或許這就是灑金湖的名字由來。
屠酒兒放下手裡空了一半的酒罈子,醉眼迷濛著解開了衣襟上端的兩顆扣子,讓自己能更順暢地呼吸。她抬眼,看看快要消失在湖面的夕陽,又看看另一邊顯了半邊輪廓的彎月,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
“日行其日,月行其夜,日月二者,終究……終究……”
她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踉蹌了一下,艱難維持住身子,一走一晃地向湖邊行去。
“終究……”
白色的靴子踏入冰冷的湖水中,濕痕瞬間爬上小腿。
“……還是……”
水已漫過小腿,又漫過大腿,最後甚至漫到了腰線。
屠酒兒的半個身子已經沒在水中,她俯下頭,低垂的眼眸映入水中的半抹殘陽。看了一會兒,她伸出手指,慢慢地、慢慢地靠近水面,輕輕地碰了一下浮在湖面的金色。
一圈漣漪由她的指尖盪開,晃碎了那片明亮的倒影,只剩一汪黑漆漆的死水。
“……抓不住。”
她閉上眼,強忍著眼睛裡那股子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其他原因的濕意。
湖那邊,最後一點夕陽也沉了下去,天色瞬時變暗。
涼悠悠的風從東南邊吹來,不知何時,天空又開始飄雪。
屠酒兒只是呆呆地站著,似乎在指望著這寒冷的天氣讓自己從醉酒中稍稍清醒一些。她抽了抽鼻子,眨眨眼睛,許久,笑嘆道:“喝多了便就這般矯情。”
“原來你知曉這很矯情。”
岸邊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
屠酒兒不慌不忙地慢悠悠轉過去,看向岸邊。
一個身披鶴羽長裘的女子撐著一把油紙傘,端端正正地站在她的酒罈子旁邊,傘沿只遮了半邊她的身體,另半邊,則籠在自己那喝了一半的酒罈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