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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才是根本性的。

    是啊,我們為什麼要有歷史,為什麼要學歷史、講歷史、討論歷史呢?為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嗎?有五花八門的野史、段子、道聽途說和流言蜚語足矣,用不著管它是否真實。為了學習權術權謀,處理人際關係,對付張三李四嗎?有《三國演義》之類的玩意也就夠了,同樣用不著管它是否真實。

    那麼,為什麼總會有人,哪怕是一部分人,極其看重歷史的真實性,對正說比戲說更有興趣呢?

    也許,追求真實是人的本性。

    真相從來就是有魅力的,它滿足的是我們與生俱來的樸素好奇心。這種好奇心就連某些動物都有。比如科考隊架設在北冰洋用來偷拍的攝像機,儘管偽裝成雪塊,也會被北極熊們統統拆掉,因為它們很想知道這東西究竟是什麼。小孩子會把自己的玩具大卸八塊,也如此。

    好奇心是天然的。

    事實上,好奇心幾乎是所有文化和文明成果的出發點。

    科學是對自然的好奇,藝術是對心靈的好奇,宗教是對歸宿的好奇,文學是對生活的好奇。就連巫術也如此,它是對命運的好奇。

    那麼歷史呢?

    目的地

    表面上看,歷史是對過去的好奇,其實不然。

    作為“故事”——已故的事件,歷史就是歷史。你知道也好,不知也罷,正說也好,戲說也罷,它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並不會因為我們的確知或無知而稍有改變。那麼,又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

    因為我們就是歷史,歷史就是我們。無論自覺還是不自覺,每個人都生活在歷史當中。我們的今天,對於明天就是歷史,正如此刻是昨天的延續。

    了解歷史,是為了看清自己。

    這就必須知道來龍去脈。只有知道從哪裡來,才知道到哪裡去。

    也就是說,追根尋源,是為了建立文化系統,實現身份認同,找到人生坐標。這是我們的目的地。

    何況童年是值得追憶的。沒人不想知道自己是誰生的,家在何處,小時候長什麼樣,有過怎樣的天真和頑皮。正因為此,“易中天中華史”的第一部便是“中華根”,第一卷則是《祖先》。

    找到了祖先,就找到了根本。

    但這很難。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下的文物也不說話。它們集體地保持沉默,共同看守著那亘古的秘密,要到世界末日才會重新咆哮和歌唱。

    能幫上忙的,也許只有神話和傳說。

    神話和傳說,就是民族的童年記憶。童年的記憶難免模糊,甚至錯亂,何況還會被非法或合法地投放添加劑。於是一片光怪陸離之中,便既有神話和童話,又有鬼話、胡話和謊話,而且結結實實地凍成了冰塊。

    我們的艦隊,剛剛出發就一腳踏進了北冰洋。

    北冰洋

    冰塊是兩三千多年前甚至更早就結成的,因此,不但“騙了無涯過客”,也瞞過了千萬雙睿智的眼睛。比如女媧和伏羲都“人首蛇身”,甚至是夫妻或兄妹;炎帝姓姜,黃帝姓姬,是因為住在姜水和姬水,等等等等。這些說法基本上被學界普遍認同,很少有人想到其實是謊言。

    還有堯舜,也很可疑。

    可疑並不奇怪。事實上,任何由文字構建的歷史,都是擁有話語權的人在書寫;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也一定是統治階級的。為了獲得和保有控股權,他們用官方意識形態將神話傳說包裝上市,把史前變成創業板,把先民變成股民。

    這就要重新審視,但不意味著全盤否定,更不意味著那些看起來荒誕不經的隻言片語,就一定不靠譜。相反,所有民族的神話和傳說,都是歷史上突出片段的紀錄,也無不隱含著某種文化的秘密和夢想。要知道,神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神的歷史就是人的歷史,是人類自我認識的心靈史。只不過,雲遮霧障,真偽難辨,語焉不詳。

    必須破譯這些“達文西密碼”。

    實際上,傳說中的神或人,就是一些文化的符號和代碼,是遠古歷史的象形文字。只要抹去神秘的油彩,我們就能打開迷宮,依稀看見一些真實的東西。

    是的,依稀。

    問題是如何鑑別真偽,完成我們的破冰之旅。拿著一張標錯方向、航道和島嶼名稱的海圖,是找不著北的。

    也許,需要導航儀。

    導航儀

    導航儀有三個:直覺、邏輯、證據。

    直覺是必需的,它會告訴我們哪裡不對,哪裡出了問題,或有問題需要研究。這種能力來自天賦,也來自經驗。比如我的經驗就證明,越是眾人諾諾,越是問題多多。史家認識一致的地方,往往是誤區密集之處。由官方意識形態和國民集體無意識塑造的歷史,未必是本來面目。背後那張臉,也許更真實。

    盡信書不如無書,無懷疑即無學問。

    懷疑、批判、分析、實證,加起來就是科學精神。有此精神,就不會死讀書,也就會有直覺。因此,我在1988年讀了趙國華先生的《生殖崇拜文化論》後,便斷定女媧絕不可能是“蛇妹妹”,只可能是“蛙女神”。鯀則應該是禹的“母親”,而不是“父親”。或者說,這個族群經歷了母系氏族、父系氏族和部落三個階段。鯀,是母系氏族時期族群的稱號。它可能延續到部落時期,但最終還是會更換為代表父系的禹。

    這是可以由邏輯推理來證明的,邏輯決定了所有文化現象和文化模式發生的先後次序。事實上在原始時代,人們都只認識母親,不知父親是誰。世界各民族最早的神,也清一色是女神。畢竟,所有人都是女人生的。因此男性生殖崇拜一定在女性崇拜之後,然後才可能有圖騰崇拜和祖宗崇拜。既然如此,女媧怎麼可能跟伏羲一樣是蛇?魚崇拜的鯀,跟蛇崇拜的禹,又怎麼可能是父子?

    邏輯比知識和經驗都重要,也比學術權威的說法更可靠。因為邏輯是公器,不會屈從強權,遷就庸眾,迎合學界,討好媒體。如果直覺與邏輯相一致,結論就不會太離譜。

    需要的,只是證據。

    發現號

    證據也有三種。

    第一種是民國以來老一輩歷史學家的研究成果。這些老先生往往都學貫中西,兼有清代樸學的功底,近代西學的眼光,許多結論是靠得住的。第二種是比較可靠的歷史典籍,比如《詩經》和《左傳》,但對《尚書》和《國語》就得小心。最可靠的是第三種,即出土文物和古文字。因為甲骨文和金文,彩陶和青銅器,都不會撒謊,也沒有添加劑。因此,如果前兩種證據與第三種相衝突,必以出土文物和古文字為準。

    絕對的真實沒人能夠做到。但有此三招,就可能更接近相對的真實。

    必須感謝前輩學人,他們早就發現了古代文獻的可疑之處。必須感謝文字學家,他們早就在揭示古代文化的秘密。還必須感謝國際關係學院李蓬勃先生,他在我還沒買到《古文字詁林》時,將相關內容拍成照片發到我郵箱,並對我的某些誤解和誤讀進行了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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