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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古希臘的酒神狄俄尼索斯。
證人狄俄尼索斯
狄俄尼索斯有三個形象:葡萄樹、山羊和公牛。[45]
酒神是葡萄樹並不奇怪,是山羊和公牛則意味深長。在中西文化中,羊和牛都被看作生殖能力極強的動物。牛鞭和中糙藥yín羊藿,就是中國古代的偉哥。古希臘那個長著山羊角、羊尾巴和兩條羊腿的牧神和山林之神潘(Pan),更是性慾旺盛。難怪中國古代最重要的犧牲是羊和牛。用牛羊獻祭,既保證了飲食,又保證了生殖,可謂一舉兩得,一箭雙鵰。
狄俄尼索斯的公牛形象,恐怕就有這個意思。為他舉行的酒神祭要由羊人和馬人組成歌隊來伴唱,也沒準有這意思。在古希臘的繪畫中,那些傢伙的陰精都雄壯勃起,便足以說明問題。
總之,牛和羊,還有馬,也都是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徵。
但,這跟蛇又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因為酒神是宙斯變成蛇,跟珀耳塞福涅偷情做愛生下的。這其實是眾神之王要把自己的生殖力分出來,單獨成為一個神。因此,狄爺的神像是用象徵性愛的無花果木雕刻的。也因此,小狄一生下來,就頭上長角。
角在古希臘,也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所以,狄俄尼索斯不可避免地要變成山羊和公牛。變成山羊,據說是他父親宙斯所為,目的是躲避赫拉的盛怒。表面上看,赫拉盛怒是因為宙斯不但偷情,還弄出一個“野種”來。實際上,她要捍衛的是權力。也就是說,即便在古希臘,生殖崇拜起先也是女性的專利。現在冒出個搶班奪權的,天后豈能不怒火中燒?爭風吃醋倒在其次。
不過,生殖崇拜既然必定要從女性擴展到男性,那麼,負責生殖和性愛的男神就一定會誕生,而且誰都擋不住。結果是,狄俄尼索斯不但變成了山羊,還變成了公牛。他的形象是人,但身披牛皮,牛頭牛角,牛蹄垂在背後,跟我們的炎帝簡直如出一轍。
宙斯變成蛇,生下山羊或公牛狄俄尼索斯,可見蛇可以變成羊,羊可以變成牛。蛇神、羊人、牛鬼,就這樣擊鼓傳花。
但這個過程,在中國要囉唆一些。
麻煩在於,蛇神、羊人、牛鬼,在我們這裡不但表現為三個階段,也表現為三個地區和三個族群:蛇神是東方夷族或南方蠻族,羊人是西方的羌族,牛鬼則是來到中原的炎帝族。炎帝雖然也是羌族的一支,卻不能跟原始羌族畫等號。這就正如希臘人是雅利安人的一支,希臘人卻不等於雅利安人。
何況那羌族的代表是誰,我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從伏羲這個蛇神,到炎帝這個牛鬼,中間必定經歷了羌族的羊人。
他是一位無名英雄。
實際上,羌就是羊人,即牧羊人;姜則是羊女,即牧羊女。羌的甲骨文,就是上面兩隻羊角,下面一個側身而立的人。既然不是正面而立的大人物,當然名不見經傳,或只能隱姓埋名。也因此,他不是美,是羌。
姜,則是上面兩隻羊角,下面一個孕婦。但這也不是美,是姜。姜就是“羊女所生”。媽媽姓姜,子女也姓姜。姜,是羊媽媽的羊寶寶。
(《古文字詁林》第九冊第741頁注云:姜與羌通用,三姜即為三羌。)
其實就連“姓”,也是“女之所生”。所以,最古老的姓都是母姓,也都從女,比如炎帝的姜,黃帝的姬。[46]換句話說,姓,就是母系;氏,才是父系。氏族社會應該叫“姓族社會”,炎帝也該出自姜族。
那麼,姜族怎麼成了羌族?
因為天地翻覆,世道變了。自從女媧由蛙變蛇,歷史就被改寫,甚至黑白顛倒,面目全非。
圖騰柱,豎起來
前面說過,人類社會的發展,是從原始群到氏族,到部落,到部落聯盟,再到國家,即由點到面,到片,到圈,到國。其中,有的是就地擴容,比如夏娃變女媧;有的是遷徙變性,比如羌族變炎帝。但只要性質變了,名稱就會更改。因此,羌族和羌人,是有可能原本叫姜族或姜人的。姜和羌,也可能原本是同一個字。但為了明確母系變父系,必須用男性的羌,取代女性的姜,就像從西部遷徙到中原進入部落時代的那一支,要改名為炎帝族。
好在即便是炎帝,也仍姓姜。這倒不因為那姜水,而是因為那牧羊女。她的樣子,我們在電影《少林寺》里見過,在王洛賓的歌里也聽說過。
是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也在那遙遠的年代。
那是一位美麗的少女,那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的偉大,就在於為了族的生存和發展,毅然交出了管理權。姜人這才變成羌族。作為羌族一支的炎帝,也才能革故鼎新,把族群的徽號從羊變成了牛。
牛與羊,還有蛇,有什麼不同?
蛇是生殖崇拜,牛是圖騰崇拜,羊是過渡時期。
什麼是圖騰?對於原始民族來說,圖騰就是他們的“國名”、“國旗”和“國徽”,是他們的“共同祖先”,也是他們的“身份認同”。比如某個族群以鷹為圖騰,那麼,族的成員便從小就會被告知,自己的老祖宗是一隻神鷹,他們這個族叫鷹族,是那隻男性神鷹的子孫後代。作為“鷹的傳人”,他們的酋長必須頭插鷹羽,鼻似鷹鉤,族民們則要進行鷹的文身。他們的旗幟上會畫著雄鷹,村口則豎起一根雕刻著鷹頭的柱子,叫“圖騰柱”。隔三差五,逢年過節,他們便圍繞著這圖騰柱,吹起鷹笛,跳起鷹舞,就像帕米爾高原塔什庫爾乾的塔吉克人。[47]
難怪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會紛紛粉墨登場了。但這些原始民族的圖騰並不是閻王殿裡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反倒是些正派人,比如古埃及和古希臘的狼和鷹,古羅馬的馬和野貓,黃帝手下的熊、羆、貔、虎,少昊手下的鳳鳥、玄鳥、青鳥、丹鳥,畲族和瑤族的盤瓠。當然,還有蛇。只不過,它後來變成了龍,不再是生殖崇拜的象徵物,而是一個大民族的總圖騰。
問題是,有了圖騰又如何呢?
天下就由女人的,變成了男人的。因為無論世界各民族的圖騰是怎樣的五花八門,也無論它們是動物(比如鸚鵡)、植物(比如球精),還是自然現象(比如電閃雷鳴),反正都是男性的,是讓族群的老祖母神秘懷孕的男神。
這當然並不可能。讓女人懷孕的,只會是男人。因此,弄出一個神來做圖騰,其實就是要把那男人說成神,是男性生育作用的神聖化和神秘化。這樣做,也顯然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抬高男人的地位。也就是說,過去打下手的,現在要當老闆。為此,先得冒充神靈,過把神癮。也因此,當男人坐穩了江山,可以稱孤道寡唯我獨尊時,所有的圖騰便都退出了歷史舞台,消失得無影無蹤。
圖騰的作用,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但,自從太陽里有了金烏,祭壇上有了蛇神,男人的地位已大幅度提高,為什麼還要高高地豎起圖騰柱?
也不完全是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族群的擴大,恐怕是重要原因。純自然形成的原始群非常弱小,因此是點。變成氏族就已壯大,因此是面。氏族壯大以後,便分門別戶,裂變為多個氏族。這些藕斷絲連的氏族,再加上周邊相鄰相近的七零八落,聯合起來就是部落,也就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