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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同樣悠久的問題為作家怎樣始能將其自我的情愫或反映輸入作品中而不致流為怪誕的遊戲畫?這個問題在中國詩中早經解決。其改革為反對無意義的正確與瑣細匠人式的手藝。新作風與舊作風的對峙,有一有趣的故事,李思訓(六五一——七一六)與吳道子同為盛唐名畫家,玄宗時奉命圖繪四川嘉陵江風景於大同殿壁上,李思訓為北派大師,設色敷彩,金碧輝煌,一月而蕆事;吳道子潑水墨圖嘉陵江三百餘里山水一日而竟。玄宗因說:「李思訓一月而竣,吳道子一日而成,各盡其妙。」
當此反對瑣細手藝之革新發生的時代,產生了一位天才大作家王維,他是一位第一流山水畫家,他將中國詩的精神與技巧灌注入書畫中,他用詩的印象主義、抒情、氣韻的崇拜,與山川萬物皆為靈秀所鐘的觀念來作畫。如是,此具有藝術真價值而享盛名的「南派畫宗」的開山大師,乃為一中國詩的精神所養成的人物。
就年代順序言,其發展情形可概如下述。大概中國人的藝術天才之初次自覺的注意,約當第四至第六世紀,彼時藝術批評與文學批評相當發達。王羲之以望族世家而擅長書法,有「書聖」之目。繼乎六世紀之後,佛教勢力頗形發達,遺傳給我們以著名之大同石刻與龍門碑誌,其書體發展而盛行於北魏者,至今有碑拓存留,為人所珍視,立下很高的書法藝術法則。據著者所見,魏碑實為書法藝術史中最光輝的作品。魏碑之風格至為偉大,它不獨為美,而為美、力、工,一致融和的結晶。在這個時期,謝赫第一個表彰六法論,樹立了「氣韻生動」的原則。千四百年來,凡繪畫的創作與批評,未嘗越過他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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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繪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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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繼之以偉大的第八世紀,這一個時期為中國歷史上創造最豐富的時代,在繪畫,在詩,在散文上都有新的偉大的創造。其原由至少一部分是因為前一世紀戰亂時代新血胤之混入,李白和王維都出生於西北,那裡種族的混和最為活躍,不過吾們對此仍缺乏更適宜的系統論據耳。無論怎樣,人類性靈在這個時期變成活潑而富創造力。這個時代傳給吾們以李白、杜甫及其他第一流詩家,李思訓、吳道子、王維的繪畫,張旭的草書,顏魯公的正楷,韓愈的古文。王維生於六九九年,吳道子之出生,約當七○○年,李白七○一年,顏魯公七○八年,杜甫七一二年,韓愈七六八年,白居易七七二年,柳宗元七七三年,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流人物。又適當這個時期,出了個絕代美人楊貴妃以伴天子,而奇才李白以增輝朝廷。惜乎好景不常,這個時代終究也不獲久享太平。
無論北派之盛如何,南派終於應運產生。而吾們對於中國繪畫所感之興趣實亦集中於南派。因其為純粹中國所特有之作風,這一派後世稱之為「士大夫畫」。到了十一世紀,在宋代學者像蘇東坡(一○三六——一一○一)、米芾(一○五○——一一○七)及其子米友仁(一○八五——一一六五)輩創導之下,技巧更趨簡單而主觀化。此派稱為「文人畫」。蘇東坡嘗作墨竹,從地起一直至頂,觀眾不解,問其何不逐節分。蘇東坡答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運思清拔類如此。蘇東坡又為書家及大詩人,長於畫竹,是以極愛竹。嘗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的畫竹喜用水墨潑成,不施彩色,而氣勢變化,頗類醉書狂草。他的繪畫方法亦往往先酣酒暢飲,既醉且飽,當酒後耳熱之際,受著酒性的刺激,用毛筆沾飽水墨,乘意興之所至,或以作書,或以作畫,或以題詩,胸無定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有一次在這樣意興之下,提起筆來在壁上題了一首詩,它的字句英氣自然,不易翻釋,詩云:「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那個時候,繪畫無復是繪畫,卻是像書法那樣在「寫」了。吳道子的繪畫,也都乘著酒興,或當觀友人舞劍之後,舞劍的旋律,足資他的模擬而灌注於他的作品中。那很明白,在這樣暫時興奮下的作品,只能迅疾地寥寥數筆揮成,過了這個時刻,酒興的效力怕不早就煙消雲散了嗎?
在此一切酒興的背後,還有一種很優美的畫學哲理。中國精研畫學的學者,他們遺留給後世篇帙浩繁的藝術批評論著,很精細的分析「形」,即所繪物體的物質的外貌;「理」即物象內含的條理或精神;「意」,即作家自身的概念。「士大夫畫」為一種反對「被役而非自主的象真」的抗議。這樣為物象所奴役的手藝,自古迄今可資例證者很多。宋代文人特殊著重「理」,物體內含的精神。無意義的外形之精細正確為商業美術家的工作,繪畫之值得稱為藝術者,其惟一目的為把握住精神,固非是常人所見之無意義的醉態而已也。
所可注意者,此等繪畫,非為專門美術家的作品,而為文人學士消閒遊戲之作。此非專業的遊戲三昧的特性,使作者得抒其輕淡愉快的精神從事繪畫。當十一世紀之際,有所謂「士大夫畫」的勃興,這種士大夫畫稱為「墨戲」。這是文人學士的一種消遣方法,出於遊戲性質,與作書吟詩無異,故沒有一些沉滯不活潑的神態。大概那輩文人學士在書法中已把毛筆運用熟了,洞悉筆性,乃出其充溢有餘的精力,發揮之於繪畫,以為精神上愉快之調劑。書法與繪畫,其物質的設備是一樣的,同樣軸子,同樣毛筆,同樣水墨,這四五樣便是案桌上所有一切齊全的設備。米芾為「士大夫畫」派的一大家,他的作畫可不用毛筆,有時用捲紙渲潑,有時用甘蔗蓮梗揮抹。當興會已至,此輩文人腕下,簡直有一種魔力,無不可為之事,因為他們具有把握住基本韻律的本領,此外的一切,都為氣韻的附庸。就是當代畫家中也有用手指作畫,有一人甚且能用舌捲動舐紙而作畫者。繪畫是以為文人學士陶情遣性,修養身心的娛樂,雖至今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