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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以照中國人之眼光看來,凡爾賽和約不僅不公平,而且是粗野,缺乏涵養工夫。假令法國人在戰勝之日,染漬一些道家精神,也就不會硬訂凡爾賽和約,到今天,她的腦袋兒也可以稍稍安枕了。可是法蘭西還是少壯,德國當然也要同樣干,沒有一方面覺悟雙方都是愚拙的,而大家想永遠把對方鎮壓在鐵蹄之下。只因克雷孟梭(Clemencean)沒有讀過《道德經》,希特勒亦然,致令兩方鬥爭不息,而老莊之徒,袖手作壁上觀,莞爾而笑。

    中國人的和平性情大部分亦為脾氣關係,兼有人類諒解的意義。中國小孩子在街道中毆鬥的事情,遠較歐美孩子為少。忝為人民,吾們成年人也終鮮爭鬥,少於吾們應有之程度,雖然吾們尚有不息的內戰。把美國人置於同此弊政之下,在過去二十年中,至少要發生過三十次革命,不是三次。愛爾蘭現在很平靜,因為愛爾蘭曾經艱苦奮鬥,吾們目前還在繼續奮鬥,因為吾們還沒有奮鬥得夠艱苦。

    中國的內戰實在也夠不上戰爭這個名詞的真意義,內戰從未有任何價值。國民徵兵之義務向非所知,兵士挺身於戰場者是那些窮苦饑寒的人民,沒有其他餬口的方法,這樣的兵士從不感興奮於作戰。而軍閥則對戰爭興高采烈。因為他們不致親臨戰場,歷次較大內戰總是大洋鈿操了勝算,儘管讓勝利的大帥在巨炮隆隆聲中威風凜凜的凱旋,內幕還不是託了大洋鈿的福不成。大帥凱旋時的隆隆炮聲乃是一種表示戰爭的聲浪,不失為歷來一貫的典型,因為中國私人間的爭吵或軍閥內戰,都是讓聲浪構成戰爭的原素。人們不大容易在中國目睹戰爭,只可耳聞戰爭,如是而已。著者曾耳聞過二次這樣的戰爭,一次在北京,一次在廈門,對於耳官,那是滿足了。通常優勢的軍隊常威嚇退了劣勢軍隊,而在歐美可以延續長時期的戰爭,在中國只消一個月就可以結束了。失敗了的軍閥,根據中國祖傳的公平待遇之理想,讓他拿十萬大洋鈿旅費作一次考察實業的歐遊,蓋戰勝者洞悉天道循環之三昧,下一次內戰或許尚有借重他的長才的地方,果然,下一次來一個轉局,十之八九你可以瞧見上次戰勝者和上次逃亡的軍閥共坐一車如同盟兄盟弟。這是中國人涵養工夫的「妙」處,當此際,人民實實在在一無干係。他們痛恨戰爭,永遠地痛恨戰爭,好百姓從來不在中國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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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知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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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中國的遊歷家,尤其是那些任性深入的遊歷家,他們闖進了外人蹤跡罕至的內地,無不大吃一驚。那裡的農民群眾生活程度如此之低,卻人人埋頭苦幹,他們蓋興奮而知足。就像在大饑荒的省份,如陝西,此種知足精神,普遍地廣播遐邇,除了極少數的例外;而且陝西的農民也還有能莞爾而笑的。

    現在有許多為局外人認為中國人民之痛苦者乃係衡以邪僻的歐美生活標準之故耳。若欲處處衡以歐美生活標準,殊無人能感受幸福,除非少數階級能住居於高級的大公寓而自備一架無線電收音機者。這個標準假使是正當,那麼1850年以前就未嘗有幸福之人,而美國之幸福人必尤多於巴威(Bavaria),因為巴威地方很少迴轉輕便的理髮椅,當然更少電鏈和電鈴。但在中國的鄉村裡頭,這些設備可更少,雖然在極端歐化的上海,那些老式理髮椅已經絕跡。其實這極老式理髮椅才是貨真價實的椅子,而這些老式椅子你倒可仍在倫敦的Kingswav和巴黎的Mrtroartre發現。照著者想來,一個人要坐還是坐一把名副其實的椅子,要睡還是睡在名副其實的床上(而不是白晝應用的沙發),這才覺得幸福些。一種生活標準,倘使拿每天使用機械設備的次數來測量一個人的文明程度的那種標準,一定是不可靠的標準。故許多所謂中國人知足之神秘,乃出自西方人之幻覺耳。  

    然無論如何,倘把中國人和西洋人分門別類,一階級歸一階級,處之同一環境下,則中國人或許總是比西方人來得知足,那是不錯的。此種愉快而知足的精神流露於智識階級,也流露於非智識階級,因為這是中國傳統思想的滲透結果。可以到北平去看看著勁兒而多閒話的洋車夫,他們一路開著玩笑,最好讓同伴翻個筋斗,好叫他笑個痛快。或則可以上牯嶺去看看氣喘喘汗流浹背抬你上山的轎夫;或則可以到四川去看看挽航船逆急流而上行的拉縴夫,他所能獲得以維持每天生活的微薄報酬,僅足敷一天兩頓菲薄而滿意的苦飯。照中國知足原理上的見解,倘能夠吃一頓菲薄而安逸的苦飯,吃了下肚不致擔什麼心事,便是大大運氣。中國有位學者說過:「人生但須果腹耳,此外盡屬奢靡。」

    知足又為「慈祥」「和氣」的代名詞,此等字眼到了舊曆新年,大家用朱紅箋寫在通行的門聯里,這是一半為謙和的箴訓,一半為人類智慧,明代學者即以此意勸人「惜福」。老子有句格言,現已成為普遍口頭禪,叫做「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在文學裡頭,這個意識常轉化而為田園思想,為樂天主義,吾人可於詩及私人書翰中常遇此等情緒。著者暇時嘗於明人尺牘選集中揀出陸深致其友人書一篇,頗足以代表此等情緒:

    晚將有佳月,別具畫舫,載鼓吹同泛何如?昨致湖石數株,西堂添卻一倍磊塊新涼,能過我信宿留乎?兼制隱居冠服,待旦夕間命下,便作山中無事老人矣!

    此種情緒當其滲入流行的學者思想,使他們安居茅舍之中而樂天知命。

    人類的幸福是脆弱的物體,因為「神」老是嫉妒人類的幸福。幸福問題因而是人生不可捉摸的問題。人類對於一切文化與物質進步雖盡了全力,幸福問題畢竟值得人類一切智慧的最大關心以謀解決。中國人竭盡了他們的常識,下過最大毅力以謀求此幸福。好像功利主義之信徒,他們常熱心於幸福問題,勝於物質進步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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