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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故事把顏回的背景交代得很現實,他是一個小有產業的人,城裡城外一共有60畝地,乾飯雖然吃不飽,但稀粥管夠,還有一點費用低廉的娛樂,於是乎逍遙自適。我們今天的普通讀者完全可以有樣學樣,社會競爭雖然激烈,但要過上頓頓有稀粥的日子還算不難,再有一把口琴和兩本書,就完美了。

    但是,有權有錢的人恐怕會說:「顏回本來就是個窮人,做到這樣當然不難,可像我們這樣過慣了有權有錢日子的人,天天喝稀粥肯定受不了。我們雖然知道做人應該清心寡欲、知足常樂,但實在做不到呀。請問,有什麼專門針對我們權貴人家的逍遙方案嗎?」

    很幸運,這個方案也是有的: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

    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

    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自勝也。」

    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

    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岩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莊子·雜篇·讓王》)

    大意是說,公子牟是魏國的王子,身世顯赫,但有心追求顏回那種境界。他向瞻子請教說:「我雖然隱居在偏遠的地方,心裡卻總是惦記著宮廷里榮華富貴的生活,這可怎麼辦呢?」瞻子說:「你要重視生命,重視生命自然就會輕視榮華富貴。」公子牟說:「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把握不住自己那顆嚮往榮華富貴的心。」瞻子說:「向慾念妥協雖然不好,但勉為其難也不好,那等於受到了兩重傷害,這樣的人活不長。」評語說:公子牟是大國的顯貴,要過隱居岩穴的生活當然比平民百姓困難得多。他雖然不能臻於道的境界,好歹也算有這份心意了。  

    看來《莊子》這部書雖然滿是過激之辭,但也有如此人性化的一面,對人性的弱點雖然無可奈何,但也給予了同情的理解。不過,莊子顯然也低估了那些有權有勢有錢有名的人們,因為他們最有打折的本事,把一部被嚴重打了折的《莊子》當做自己在名利場上追逐奔跑的一件工具。莊子對於他們就像剎車裝置對於賽車手:一部賽車不僅需要強大的發動機和充足的汽油,同樣需要靈敏的剎車裝置,但剎車不是為了停下來,而是為了更快地跑到終點。

    當然,有人會拿責任來做擋箭牌:位高權重,責任太大,雖然身居魏闕之下,心卻嚮往江海之上。比如一個國家的總統、總理,就算完全被莊子說服,也不能甩手就走吧?

    但其實莊子說過:「能。」一國之君之所以會說「不能」,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國家對他而言很重要,那麼,只要他不再覺得國家有多麼重要了,豈不是就會回答「能」了麼?這樣的事例莊子講過一個,說魏文侯聽得道高人田子方講了一番話,完全被震住了,只覺得身體動不了,嘴也張不開,恍悟自己從前的識見只是糟粕,於是起了向道之心,最後嘆了一句:「魏國真是我的包袱啊!」(《莊子·外篇·田子方》)

    還有一則故事,是說韓國和魏國爭奪土地,韓昭僖侯大感煩惱,子華子勸慰他說:「如果有這樣一份契約,拿到它就可以得到天下,但左手去拿就會被砍掉左手,右手去拿就會被砍掉右手,您願意去拿嗎?」韓昭僖侯說:「我不願意。」子華子說:「很好。既然自己的一隻手都比天下重要,而一隻手當然不如整個身體重要,一個韓國當然也不如整個天下重要,您又何必為小小一個韓國而愁壞了身體呢?」韓昭僖侯恍然大悟:「來勸我的人很多,只有您的話說到了點子上。」(《莊子·雜篇·讓王》)  

    我想,這段文字的作者(無論是不是莊子本人)看來沒有真正受過窮。對於很多人來說,用一隻手來換取天下未必就不值得,子華子如果拿這套說辭去對那些賣腎、賣身的人講,說不定會被暴打一頓。但韓昭僖侯身為一國之君,覺悟也許比弱勢群體更高吧。

    但是,韓昭僖侯後來有沒有放任韓國不管,魏文侯後來有沒有扔下魏國這個包袱,莊子一概沒講,只是《莊子·外篇·山木》講的另外一個故事值得我們參照:魯侯雖然一心一意操勞國事,但還是免不了憂患,所以臉色不太好看。市南宜僚勸慰他說:「狐狸和豹子棲居山林,算得上沉靜了,而且晝伏夜出,算得上警惕了,但還是會被獵人捉住,這都是因為它們長了一身美麗的皮毛呀。而魯國不正是您的皮毛嗎?您只有把這個『皮毛』丟掉,洗淨內心,去除物慾,遨遊於無人之野,憂患也就沒有了。南方有個建德之國,那裡的人單純質樸,少私寡慾,只知道耕作卻不知道儲藏,幫助別人而不求回報,不知道什麼是禮義,隨心所欲,合於天道,所以活得很快樂,死得很安穩。我建議您捨棄國君之位,遠離俗務,與道偕行。」

    魯侯有點擔心:「這山長水遠的,我怎麼去呢?」

    市南宜僚說:「您不要倨傲,不要執著,自然就能去到了。」

    魯侯還是擔心:「這麼遠的路,誰陪我呢?沒有足夠的糧食,怎麼能到呢?」

    市南宜僚說:「只要減少費用,節制慾念,就算沒有糧食也餓不著您。……」

    市南宜僚用了長篇大論來勸說魯侯放棄國君之位而與道遨遊,言辭一如既往地優美迷人,但魯侯被說服了嗎?不知道,莊子沒有交代。讀者肯定會想,連莊子自己都知道這種事情荒謬絕倫,所以才不好意思安排出國君出走的橋段。——不,永遠不要低估莊子的想像力,我們來看看《莊子·外篇·田子方》的一段故事:故事是說,楚王和凡國的國君會面,沒過一會兒,楚王身邊的人來報告說:「凡國亡國了!」一連報告了三次,但凡君一點都不上心,最後說道:「我的國家雖然滅亡了,但我不是還好好活著麼。如果凡國的滅亡不足以喪失我的存在,那麼楚國的存在也不足以保全它的存在。這樣看來,凡國並不曾滅亡,楚國也並不曾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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