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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情況在世界級的思想家身上並不鮮見,比如羅素就曾以一貫刻薄的口氣這樣評論叔本華說:「假若我們可以根據叔本華的生活來判斷,可知他的論調也不是真誠的。他素常在上等菜館裡吃得很好;他有過多次色情而不熱情的瑣屑的戀愛事件;他格外愛爭吵,而且異常貪婪。……除對動物的仁慈外,在他一生中很難找到任何美德的痕跡……在其它各方面,他完全是自私的。很難相信,一個深信禁欲主義和知命忍從是美德的人,會從來也不曾打算在實踐中體現自己的信念。」(《西方哲學史》下冊,p309-310)而王國維,這位叔本華在中國最著名的私淑弟子,雖然多次論述自殺之於生活境界而言極不可取,自己卻終於選擇了這個極不可取的歸宿。

    那麼,到底該以他們的實際生活為標杆來理解他們的思想,還是認為他們只是看得破卻做不到罷了,這就需要更多的證據來做判斷的支撐。但遺憾的是,至少在莊子的這個問題上,我們找不出更多的證據了。

    至此反觀顏世安先生的那番推斷,實在很有典型意義。學者們常常出於個人的喜愛之情來選擇自己的研究對象,或者在偶然甚至被迫的情況下選擇了研究對象之後,也會因為認知失諧的作用而對後者萌生了喜愛之情,由此而產生的問題是,他們往往會「不憚以最大的善意來揣測自己的研究對象」(反用魯迅先生的名言)。尤其對於本國的歷史,當我們懷著錢穆先生所提倡的「溫情與敬意」的時候,要小心不可把客觀性犧牲得太多。  

    i 錢穆《莊周生卒考》引過黃震的這段話,但於「未必有禮聘岩穴之事」一句漏掉了很要緊的「岩穴」二字,所以一度讓我很費解,後來看到四庫本《黃氏日抄》原文才算解疑釋惑。錢穆對黃震的引用在各種有關莊子的著述當中常被轉引,所以這點疏漏綿延很廣。

    ii《起死》收錄於魯迅的《故事新編》,是根據《莊子·外篇·至樂》里莊子敲打骷髏的故事敷衍而來的,寫能言善辯的莊子在一個粗人面前有理說不清的窘態。魯迅對莊子很有惡感,視之為腐蝕國民精神的思想毒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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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如何理解莊子的思想是我們的事,而選擇哪一種生活則是莊子自己的事。既有富貴的能力,也有富貴的機會,卻偏偏選擇了貧窮,常人雖然覺得不可理喻,但他做出這樣的選擇畢竟沒有傷害到誰。在不傷害別人的前提下,生活難道不可以有這樣的選擇嗎?

    但莊子也許真的傷害了誰,至少傷害了他的老婆和孩子。從《莊子》本文來看,他居然是有妻有子的。如果我們不能以寓言視之的話,難免會對他的家庭責任感或多或少地抱以一些質疑,儘管這絲毫無損於他的思想。

    當然,老百姓最關心的還是實際問題,那麼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就是:莊子的這套思想,或者說如此有思想的這位莊子,有沒有幫他的妻兒老小過上好日子呢?——《周易·遁》九四爻辭:「好遁,君子吉,小人否」,周振甫先生解釋說:「貴族可以退隱,故吉;小民靠勞動生活,不能退隱,故否。」(《周易譯註》,p119)的確,諸葛亮躬耕南陽,支道林買山而隱,都是很有物質條件的,莊子沒有守節之憂,難道也要學伯夷、叔齊和黃震那樣不成,又置老婆孩子於何地呢?  

    我們不妨想像一下,如果莊子就是我們身邊的一個朋友,整天不著邊際地高談闊論,不出去努力打工賺錢,讓老婆孩子過著要房沒房、要車沒車的日子,我們會不會鄙視他呢?——把理論一聯繫生活,問題就出來了,而且這個問題早已經被古代的哲人和俗人一併關心過了。

    哲人的意見,比如晚明「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就認為莊子並不是真的必須選擇隱遁的生活來全身保命,因為當時雖是亂世,但壽終正寢的人還是不少的,尤其是知識分子,比如稷下三千學者,大多都得了善終,所以莊子這麼做是別有用意的。(《莊子書後》,《浮山文集前編》卷9)

    俗人的看法,比如明代有一個叫陳一球的人,編了一部反映莊子生平的傳奇,叫做《蝴蝶夢》,以俗人八卦的典型心態塑造著莊子的家庭環境:淳于髡被編排成他的表弟,惠施變成了他的妻舅,莊暴做了他的弟弟,他還有個兒子叫靈生,妾叫如花。惠施的這個角色最有意思,他在《莊子》里本來就是莊子最好的朋友和最大的論敵,而且身為國相,仕途顯達,恰恰和莊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既然這位惠施變成了莊子的妻舅,莊太太的心情一定會很複雜的:哥哥和丈夫都是當世頂尖的知識分子,但眼看著哥哥飛黃騰達,丈夫卻始終一貧如洗。更可氣的是,丈夫甚至一點都沒有應用知識以改變命運的動機,就這麼在自甘墮落中自得其樂。嫁了一個沒有上進心的懶漢,莊太太很痛苦,兩口子為此沒少吵架拌嘴。

    陳一球雖然以戲劇的手法把矛盾強化了出來,但的確貼合了老百姓的心思。莊子這個角色怎麼看怎麼讓人恨:一個人單是窮也就罷了,可誰也沒像他,窮還能窮出來那麼多虛無縹緲的大道理來,誰還都說不過他。

    不過,莊子的貧窮儘管很可能是真的,但也很可能並沒有窮到《莊子》一書所渲染的那個程度,因為我們可以很明確地知道,莊子是有一些追隨者的,《莊子》的外篇和雜篇大多都出自他們的手筆。這些人也許就是他的門人弟子,也許就是一些和他維繫著鬆散關係的仰慕者。無論如何,以人之常情而論,大家不會眼看著師父、師娘和小師弟挨餓而不管的;同樣以人之常情而論,「餓著肚子的人不需要精心雕琢的哲學來刺激不滿或者給不滿找解釋,任何這類的東西在他們看來只是有閒富人的娛樂。他們想要別人現有的東西,並不想要什麼捉摸不著的形上學的好處。」(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冊,p295)《莊子·雜篇·列禦寇》講過莊子臨死之前,弟子有厚葬的打算,只不知道這是否也僅僅只是一則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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