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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哀公向孔子描述了一個叫做哀駘它的人,想聽聽孔子的意見。這位哀駘它是衛國人,相貌奇醜,但是,和他相處過的男人都捨不得離開他,見過他的女人都請求父母說:「與其做別人的妻子,還不如給哀駘它為妾。」但是,從來也沒見哀駘它倡導過什麼,只看見他應和別人罷了。他既沒有權力能解救別人於災難,也沒有財力能填飽別人的肚子,何況他丑得嚇人,見識也不比普通人更高明,但男男女女都親附他,想來他一定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所以我就召了他來,那相貌果然嚇了我一跳。但相處不到一個月,我就感覺他不一般;不到一年,我就非常信任他。正巧這時候宰相的位置有了空缺,我就想讓他來干,但他態度淡淡的,既不應承,也不推辭。我覺得很慚愧,就把國政交託了給他,但沒過多久他就走了。我很鬱悶,若有所失,感覺國中再沒有人可以和我共歡樂了。您說說看,這位哀駘它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孔子發表了一大堆的議論,說哀駘它是個「才全而德不形」的人,簡而言之就是得道高人。那麼,問題出現了:如果我們把哀駘它的故事和秦失吊老聃的故事聯繫起來,哀駘它得道的特徵豈不正是老子失道的特徵麼?
試想一下,如果哀駘它死了,那些欽慕愛戴他的男男女女肯定會悲從中來,痛哭失聲,魯哀公甚至很可能會為他搞個國葬,如果秦失來弔唁哀駘它的話,會些說什麼呢?
不止如此,「至人」是《莊子》給得道之人的一個名號,孔子在評論過哀駘它之後,魯哀公感嘆這是「至人之言」,而就在《德充符》這一篇里,就在哀駘它之前的一個故事裡,《莊子》卻借著老聃與叔山無趾的對話說孔子還沒有到達至人的境界。
舉了以上這些例子,無非要說明讀《莊子》要用一種特殊的方法,也就是把寓言當做寓言來讀,要明白情節和角色都只是《莊子》闡明道理的工具,得魚即可忘筌,得意即可忘形,不要膠著在情節和角色上邊。而即便在對道理的闡明上,寓言的特點也是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一旦讀者及了其餘,就會困惑於《莊子》為什麼到處都在自相矛盾(當然,《莊子》也確有真正自相矛盾的地方)。
至此,我已經在第一章里講過了讀《莊子》要留心的背景,在這一章里講過了讀《莊子》要留心的體裁特點。把握住了這兩點,誤解就不那麼容易發生了。接下來,我們就該正式進入《莊子》的思想了。
i 真實的孔子完全有為自己辯解的餘地,他在政治上講損益之道,在教育上講因材施教,雖然主張「復禮」,但也沒有師金所諷刺的那麼僵化、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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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莊子》關鍵詞之一:逍遙
1.
提起《莊子》,人們最熟悉的就是《逍遙遊》。這是《莊子》的第一篇,很多試圖啃完全書而半途放棄的人至少都讀過這一篇,而莊子在人們心中留下的最光輝的形象也正是一副逍遙的樣子。所以,雖然我並不認為逍遙是《莊子》最核心的概念,但還是本著《莊子》「因時而處順」的教訓,就從逍遙談起好了。
何謂逍遙,最樸素的解釋就在《莊子·外篇·天運》給出的定義:「逍遙,無為也」,遺憾的是,問題遠沒有這麼簡單。
逍遙,即便不是《莊子》最核心的概念,至少也是幾大核心概念之一,並且是我等凡夫俗子最嚮往的一個境界。很多人願意把心靈交託給《莊子》,為的也正是這逍遙二字。不過,我們不妨先問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會渴望逍遙,或者說,什麼人才會渴望逍遙?
用一句很庸俗的話來說,很多人去讀《莊子》,為的是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裡找一個可以讓心靈停泊的港灣。那麼,有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上帝給你一個二選一的機會,要麼獲得高官厚祿,有享用不盡的財富和一手遮天的權勢;要麼在物慾生活上維持現狀,但心靈獲得了莊子式的逍遙。在這兩個選項里,你會選擇哪一個呢?
我相信,即便是那些酷愛莊子的人,絕大多數也都會選擇前者,而在選擇後者的人里,又以本身已經擁有了高官厚祿的居多。的確,每個人都想逍遙,但只有那種有權有勢的逍遙才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逍遙,大則指點江山,小則使奴喚婢,隨心所欲,為所欲為,可以造福眾生,可以為非作歹。如果這種願望得不到滿足,那就只好退到內心深處去尋找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逍遙了。也就是說,對於大多數人,莊子式的逍遙只是一種劣等的逍遙,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方案。
我們看看歷史就可以知道,在凱歌高奏、狂飆突進的時候,人們很難想到莊子,只有在遭受了挫折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候,才會去莊子那裡找一點心理平衡——王先謙不就是個例子嗎?要麼就是那些從事高風險活動的人(比如搞政變的、炒股票的、打比賽的),靠莊子來緩和一下緊張情緒,美其名曰平常心,實質卻是功利心。莊子常常感慨儒家鼓吹的仁義禮樂被聖人用得少,被強盜用得多,行善的工具反而變成了作惡的工具,所以還不如不要仁義禮樂算了,但他恐怕沒有料到,他自己那套恬淡虛無的理論也被更多的人當做滿足功利目的的工具了,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反諷。
有人一定會提出質疑:在魏晉玄學時代,《莊子》風靡一時,難道也是這個情況嗎?——所謂《莊子》風靡一時,是在上流社會風靡一時,那些熱衷於談玄論道的人正像前文所述,本身已經有了很穩定的高官厚祿,《莊子》對他們來說,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高雅的、彰顯貴族品位的文化休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