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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詞也出現在《莊子·內篇·德充符》里,孔子讚美一位叫做王駘的聖人,說他「彼且擇日而登假」,陳鼓應注「登假」為「升於高遠,形容超塵絕俗的精神」。(《莊子今注今譯》,p148)
追本溯源的話,「登假」其實是一個專有名詞,本義是火葬。《墨子·節葬下》講秦國的西邊有一個儀渠國,父母死後,兒子要堆積柴薪來火葬,煙氣上升,謂之「登遐」。所謂登遐,即登假、登霞,後來儒家用這個詞來諱稱帝王之死。《漢書·郊祀志》記錄了谷永勸諫漢成帝不可迷戀神仙方術的一份奏章,說騙子們把神仙吹得天花亂墜,認為神仙可以「登遐倒景」。如淳注對這個短語做了解釋,這是說神仙可以飛行到日月之上,所以影子和我們地面上的人是相反的。《楚辭·遠遊》有「載營魄而登遐兮,掩浮雲而上征」,是說魂魄飛上了雲端。而「登假」究其原委,不過是火葬時的煙氣升騰罷了。聞一多專門做過考證,結論說:「火葬的意義是靈魂因乘火上天而得永生,故古書所載火葬俗流行的地方,也是『不死』傳說發生的地方。」(《神仙考》)
這時再看莊子所謂的「登假於道」,我們便會有新的一層體會了。至於「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很可能就是靈魂乘著火葬的煙氣升到了高空,自然登高不懼,下水不濕,入火不熱,在擺脫了形體的束縛之後終於在天地之間一任逍遙了。
這真是一種飽含詩意的追求,仿佛「一旦脫離自然,我將永遠不再以任何自然物體為形」。但是,為了取信於人,總要有一些實際的例子才好。
於是我們會在《莊子·內篇·大宗師》里找到線索,其中講述道的神奇,說傅說得道之後便有能力輔佐商王武丁治理天下,死後乘著東維星,騎著箕尾星,與眾星同列。——對於這段內容,許多學者認為純屬神話,是後人添加的內容,但我們不妨關注一下緊承這段話的一句佚文:「其生無父母,死登遐,三年而形遁,此言神之無能名者也。」i雖然「其生無父母」不易理解,但我們至少知道這裡講的很像是道士們所謂的屍解升仙。
王駘的登假看來怕是升仙去也,古之真人的登假則是智識登假到了道了境界,取的是登假的引申義。這讓我們很矛盾,智識上達於道又能如何呢,如果連御風而行的列子都屬於未臻逍遙之境的有待,我們有待於吃,有待於穿,有待於房,連列子都比不上呢,何談無待。還是學王駘那樣「擇日而登假」,囑咐兒孫把自己火葬了吧。
儘管莊子反覆申說死是一件多麼令人嚮往的事情,但普通人還是覺得好死不如賴活著。如果死了才能逍遙,不但普通人難以接受,就連莊子的學生們也想另外找個辦法,於是有了《莊子·外篇·天道》這樣一段解釋:夫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棅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莊子·外篇·天道》)
這段話開頭是「夫子曰」,顯見是學生引述老師的話。那麼,誰是學生,誰是老師呢?成玄英相信莊子的老師是老子,所以斷定這個「夫子曰」就是莊子在引述老子的話。但莊子師承老子的說法如今已經被人採信了,而從先秦文獻的慣例來看,這位「夫子」最有可能是莊子本人,而這段文字應當出自莊子的後學之筆。
難於推斷的是,對「夫子曰」的引述到底結束在什麼地方。依照王孝魚先生的點校,一對引號囊括首尾,但我琢磨著引號應該結束在「非至人孰能定之」,學生在引過老師的言論之後,接下來自己做了一番發揮,而這番發揮正是對「至人」的描述。
按照我自己的標點來解釋一下這段話的大意:老師(莊子)說:「所謂道,再大的東西也裝得下,再小的東西也落不掉,所以囊括萬物。啊,真是大不可圍、深不可測啊!無論是賞罰還是仁義,都是精神的末跡,只有至人才能確定它們。」(案,能定賞罰仁義的不會是普通人,而是國君、天子。莊子在這裡把至人擺在了國君、天子的位置上,所以接下來的發揮就是基於這一點的。)至人統治天下,責任當然很大,但就算這麼大的責任也不會煩擾到他。天下人瘋狂地爭權逐利,但他一點都不在意這些。他守本歸真,所以對天地萬物都不上心。他通於道,合於德,摒棄仁義禮樂,所以心有所定。
至人對權力與利益全不在意,是為「無假」,即無所依託,無所憑藉,也就是「無待」。因為至人的幸福生活並不是從權力與利益得來的,自然對它們毫不介懷,來便來,去便去,無所謂。這對「無待」的道理已經算是闡釋得很樸素了,我們當然可以照方抓藥,通於道,合於德,不爭權,不奪利:升遷的機會被別人搶了,無所謂;工資被老闆剋扣了,無所謂;孑然一身流落街頭,無所謂。
雖然不必去死,但這畢竟也是太高的一種精神境界,難道至人就沒考慮過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嗎?——莊子倒是為我們舉了一個例子: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