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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本傳說莊子著書十幾萬字,而我們看到的《莊子》還不足7萬字;《漢書·藝文志》說《莊子》共52篇,而我們看到的只有33篇,即內7篇、外15篇,雜11篇,這個三部曲式的劃分是郭象做的,但很可能是從俗為之。消失的那些篇章與文字一般認為也是被郭象刪掉的,現在已經恢復不了多少了。
郭象的理由是什麼呢?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說52篇本的《莊子》有很多荒誕的內容,有像《山海經》的,有像占夢書的,所以注釋者們常會按照自己的意思來作刪訂,只有《莊子》內篇各家的注本都一樣。在所有的注本當中,以郭象所注最合《莊子》的本旨,所以才被世人所重。
被世人所重的結果就是:最終只有郭象的刪定本流傳了下來,其他版本一概散佚無存。
陸德明所謂《山海經》、占夢書云云,應當就是郭象的原話,出處就是郭象為自己的《莊子注》所作的跋語。這篇跋語在中國已經失傳,後來是在日本發現的,抄錄於鎌倉幕府時期(大約相當於中國元代)的高山寺古抄本《莊子》的末尾。郭象在這篇跋語中理直氣壯地談到:莊子閎才命世,有許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而有些低水平的人領會不了莊子的境界,妄自增竄莊子的文章,搞出不少貌似深刻實則鄙俗的文字,足足占了全書的三成,這只能給後來的學人增添煩惱,所以我才把它們都刪了。
現代學者一定很想告訴郭象:你覺得哪些段落不好,標註出來也就是了,哪能自作主張都刪掉呢!——這正反應了古今治學的一大差異,正像上文講到的,現代學術更加重視求真,古代學術更講究經世治國的實用性。所以對於今天的學者來說,古人的至理名言要了解,荒謬之見也一樣要了解,這才能串起思想史的脈絡,而對於郭象來說,沒用的學問當然不必要存在,留著它們只能給後人添亂。不過,即便按照郭象自己提出的標準,以今天的《莊子》本文和佚文來看,恐怕既有不少當刪而未刪的,也有不當刪而被刪的。
所以,現在許多人一提起清朝對圖書的禁毀和刪改就怒不可遏,殊不知這般的主張與行動不但古已有之,而且綿延不絕,既有政府行為,也有個人行為,只不過規模沒那麼大罷了。而且漢人刪漢人的書,這在一些民族主義者看來還算能夠接受。既然古人長久以來都秉持著實用性的導向,那麼在他們的觀念里,刪刪改改實在算不上多大的罪過,何況《莊子》或許也沒必要寫得那麼長——明代學者王世貞針對《莊子》說過,著述不宜篇幅太長,十幾萬字的一部書,其要旨也不過幾百字罷了,若一定要寫那麼多,只能使人厭煩。(《讀莊子一》,《讀書後》卷1)
但另一方面,刪訂難免會引起人們的好奇,雖然漢人見過的52篇本《莊子》已經失傳,但學者們總會想盡辦法去尋找維納斯的斷臂。南宋王應麟從《後漢書》注、《世說新語》注、《文選》注、《藝文類聚》、《太平御覽》搜集了《莊子》佚文39條(《困學紀聞》卷10),近人有馬敘倫、王叔岷做了更加細緻的工作,尤以後者輯錄佚文178條,其中既有《山海經》、占夢書一類的話,也有「生乃徭役,死乃休息也」這樣很有莊子之風的至理名言,還有一些很雞湯的小故事。
其中有一則小故事一定會成為當今雞湯主義者的最愛,是說魏國有一個叫東門吳的人,兒子死了卻不難過。相國非常不解:「您對兒子的愛堪稱天下第一,但如今兒子死了,您卻一點都不難過,這是為什麼呢?」東門吳說:「以前我沒有兒子的時候沒覺得難過,如今兒子死了,豈不是和當初沒兒子的時候一樣麼,我有什麼可難過的!」
所以說讀《莊子》可以使人安心,不要說通讀全篇,單單這一個疑似佚文的小故事就足以解決所有人的所有難題了:如果連這等喪子之痛也能無動於衷的話,天下間還有什麼事情能夠困擾你的心呢?
當然,要修煉到這般境界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要說我等草民百姓,就算在《莊子》風靡一時的晉代,就算是談玄論道的名士,也往往到不了這個火候。「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恰逢喪子,悲痛到了無法自制的地步。山簡見狀而安慰道:「不過死個小孩子,何至於傷心成這樣的!」王戎說:「聖人能夠忘情,下等人沒有感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山簡認為這話很在理,便也跟著悲傷起來。(《世說新語·傷逝》)
王戎的「情之所鍾」在後世很得人心,畢竟莊子的境界太超凡脫俗了。譬如明人王世貞,愛莊子,負狂名,但對莊子再深的體會也抵不住一生至親好友接二連三的生離死別,於悼念亡子之時只能感嘆「忘情豈我輩,分已愧莊周」。(《 悼亡兒果祥詩》之十)
這到底要怪《莊子》不管用,還是要怪他們學《莊子》沒學好呢?北齊顏之推評論那些魏晉清談的名士們,說何晏因為貪戀權勢而死於黨爭,王弼恃才傲物,招人怨恨;山濤因為貪財而飽受物議,夏侯玄受了名聲的牽累而招致殺身之禍,荀粲因為喪妻而哀慟致死,王衍因為喪子而悲不自勝,嵇康因為特立獨行而丟了性命,郭象借著聲譽而追逐權力,阮籍縱酒放浪,謝鯤因為家僮貪污而丟官,這兗兗諸公都是當時眾望所歸的道家領袖,有哪一位真的按照老莊的教誨去做了呢?(《顏氏家訓·勉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