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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說,《莊子》的任何譯本(無論是白話漢譯還是其他語種的翻譯)都是靠不住的,我很贊同這個看法。那麼,我在這裡如果只做白話釋義而不附以原文的話,一定會招致許多認真讀者的批評。所以我的方法是,第一,對重點段落附以原文,白話釋其大意;第二,儘量避開那些實在無法理喻的段落。但非常不巧的是,現在要談的《寓言》這段內容,就屬於不能完全讀懂而只能略釋大意的。

    這一段是概述《莊子》的創作風格,說寓言占了十分之九,重言占了十分之七,巵言層出不窮,自然而然而已。所謂寓言,是假託外人來發言。就像父親不會親自為兒子說媒,只有拜託別人來夸兒子的優點才更容易取信於人。我用這種方式來寫作實在是不得已的,大眾心理就是這樣,我必須順著來。所謂重言,是德高望重的長者的發言。他們的話很有權威性,足以制止爭論,說服別人。所謂巵言,就是無心之言,是沒有主觀成見的言論,汪洋縱恣,曼衍無涯,海闊天空,東拉西扯。

    我對這段文字的釋義是否正確呢?我自己也沒多大的信心,不過各位讀者也找不到標準答案,因為古往今來的學者們給出過五花八門的解釋,莫衷一是。而其中的不少解釋與其說是解釋,不如說是猜測或臆斷。好在有一個最要緊的意思是大家沒什麼爭議的,那就是《莊子》一書處處以寓言說理——既不像《老子》愛用格言體和類比法,也不像《論語》那樣搞成個語錄彙編,更不像《孟子》那樣大段記述導師的親身經歷,還不像《墨子》那樣斤斤於抽象的思辨。《莊子》總是會編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人物和天方夜譚的故事,真偽莫辨,撲朔迷離,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故事背後的大道理。  

    從文體發展的脈絡上看,寓言這一文體肇始於先秦,以莊子為大宗,是說理的利器,發展到後世遂分為笑話和小說兩途,也就是說,無論我們讀《笑林廣記》還是《紅樓夢》,其遠祖都是先秦寓言,而先秦寓言的最高成就恰恰就是《莊子》。

    先秦寓言重在說理,有其內在的邏輯,也就是攻其一點而不及其餘。好比說我拿小貓釣魚的寓言來闡釋做事要持之以恆的道理,你就不能追問這隻小貓是否真有其貓,姓什麼、叫什麼,家庭住址和電話號碼是什麼;也不能拿出科學依據說小貓根本就不會釣魚,從而斷定這件事純屬捏造;——這兩種情況還算比較少見的,最常見的是第三種情況:由小貓釣魚的故事得出如下結論:我因為很不喜歡這隻小貓,所以編排了這個故事來諷刺它。

    這是不是有點匪夷所思呢?——如果把「我」換成莊子,把「小貓」換成孔子,就會發現這樣的誤解實在是非常普遍的,就連一些嚴肅的學者也未能免俗。

    的確,《莊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是一部鬥士之書,批儒反墨,鬥志昂揚,孔子便常常以受教育、受揶揄的面目出現在《莊子》的故事裡。但寓言畢竟是寓言,當寓言以孔子為角色的時候,孔子便不再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而是變成了釣魚的那隻小貓。寓意才是要緊的,孔子這個角色並不一定要緊。如果說一則揶揄孔子這個角色的寓言就是在揶揄孔子本人的話,那麼反例又該如何解釋呢?  

    譬如同在《寓言》里,莊子和惠施就有一段關於孔子的對話: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

    莊子曰:「孔子謝之矣,而其未之嘗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靈以生。』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乎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莊子·雜篇·寓言》)

    這是莊子和惠施在議論孔子,莊子說孔子一直在與時俱進,先前認為對的,後來又認為不對,就這麼活了60年,怎知他在60歲時認為對的不就是59歲時認為不對的呢?惠施認為孔子學習很努力,智識因此而不斷精進,但莊子說,孔子已經棄絕智識了,也不怎麼發表議論,他說他是從自然之本源稟受了材質,復歸於靈性的生活。接著,莊子又大大說了孔子一番好話,最後感嘆道:「罷了,罷了,連我都比不上他呢!」

    《莊子》的這段原文照舊無法理順,比如莊子引述的孔子的話到底斷在哪裡就是一個爭議問題,但無論如何,有一點是肯定的,即莊子確確實實地推崇了孔子一番,在孔子面前自嘆不如。再看《讓王》: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跡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

    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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