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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晌,年幫幫魁宋無痕咳嗽一聲,開口道:“大少,你唐門所有身家都已經押在台上,再也沒有本金墊付這九百兩,按照賭場規矩,你這個鳳凰賭坊必須關門,剩下的手尾,就由我年幫來替唐門打理。有賭不為輸,大少下次進江南,莫要再如此張揚。”
“且慢,”唐斗一擺手,抬臂一指梧桐嶺上的斷頭崖,“看見沒有,揚名燈還沒有升起,賭局還沒有結束,客人還可以來落注,我就不信今日沒人買風洛陽贏。除非揚名燈起,決鬥分出了勝負,否則誰也不能趕絕我唐門!”
此話一出,整個賭坊中,就算是對唐家大少最恨入骨髓的人都不得不佩服他的鍥而不捨和毅力,暗暗點頭。
“好,就算大少說得有理,那我倒要看看,如今之際,誰還會來救你。”宋無痕沉默了很久,終於微微搖了搖頭,嘆息道。
梧桐嶺上,青松如傘,三五成群,錯落有致,時而有悽厲而刺耳的猿猴啼鳴之聲破空而起。整座山嶺起伏如浪,地勢高低不平,只有在一處峰巒上,山勢激變,整座丘陵仿佛被一把天庭里的巨大寶劍橫削而過,山頭平如舞台,間或生有三五青松翠柏,點綴其間,松柏的陰影被暗月的寒芒拋擲在平滑的丘陵頂端,仿佛天龍的巨爪在地上划過的數道痕跡,令人不寒而慄。人們稱此地為——斷頭崖。
潤州南山本是一處林木秀美,幽靜恬謐的清靜之所,但是梧桐嶺斷頭崖一山獨立,隱伏殺機,充滿戾氣,令人心生惡念。就連這裡的山風都透著一股陰冷氣息,將整個南山的風致破壞無餘,在風水上乃是一塊無可比擬的大凶之地。普通百姓躲之唯恐不及,但是江湖兒女卻對這裡情有獨鍾,代代英雄豪傑都將生死場選擇在了這片冤魂縈繞之地。
風洛陽單人獨劍,孤零零站在斷頭崖上,靜靜等待孟斷魂的出現。他穿了一身已經洗成灰白色的武士衫,衣衫的雙袖高高挽在肘上,兩條筋骨如鐵的上臂從衣袖中裸露出來,反背在身後,任憑晨風吹拂。他的褲腿上打著高高的綁腿,腳上踏著綁紮結實的糙鞋。他的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緊緊被發繩扎住。渾身上下,緊襯利落,沒有一處布片,一處亂發可以令他在運劍之時受到阻礙。
一切的一切,對於一個即將和人生死決鬥的人來說,都做到了百分之百的完美。唯一令人感到有些不解的是,他一向不離身的三尺青鋒劍卻沒有被他隨身攜帶,而是遠遠地橫插在斷頭崖一棵青松的樹洞之中。人也並非正對著上山的道路,而是背對來路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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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在他的耳畔嗚咽地吹拂,他顫抖著閉上眼睛,竭盡全力讓自己的精神集中在一處。但是來自萬里以外的晨風,卻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擺脫對於天山的懷念,這思念自從那南柯一夢開始,就在他的心中泛濫成災。
他記得,當年他單人獨劍從解劍池下山,去赴十二年一輪迴的洛陽論劍,尋求那永生無法找到的榮耀,十年前的山風就是這樣幽咽嫵媚,令他遐想聯翩,心搖神馳。那個時候,自己的心仍然對未來的人生躊躇滿志,就仿佛剛剛告別山巒,沖向大海的浪潮,氣勢磅礴,無拘無束。
當時天山派最矜貴的小師侄抱住他的腰,哭著喊著,求他不要下山。但是他的心,早已經不在天山。他記得當時的自己讓小師侄用最大最嘹亮的聲音為自己唱起天山行者歌,騙她說自己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一旦她重新聽到這首歌,自己就會回到她的身邊。
“說起來好笑,昨夜的夢裡竟然是我自己又一次聽到這首行者歌。”風洛陽想到這裡,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柔軟,“不知道小師侄在天山生活得可好。十年了,她應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就在這時,一陣淅瀝瀝的腳步聲乍然間在山道上響起,伴隨著這腳步聲的,是一股獰惡如厲鬼的殺氣。如果不是早就知道來的乃是江湖後起煞星孟斷魂,風洛陽說不定會以為這是一隻從地獄中破界而出,來到人間的魔獸。這令他不由自主地心臟一縮,不得不從溫暖的天山記憶中奮力抽出身來。
“嘶——”孟斷魂在開口的時候,似乎已經抑制不住自己渾身涌動不停的狂躁,發出一聲低沉咆哮,“風洛陽?”
“孟斷魂……”風洛陽淡淡地回應道。
“天下第一劍,嘶——”孟斷魂狂烈的語氣中露出一絲格格不入的嘲諷,“多好的名頭。真是可惜……嘶,今天,你就要和這個名號說再見了。”
“和我說這句話的,你並不是第一個。”風洛陽的語調不緊不慢,仿佛根本沒有將身背後的敵人放在眼裡。
“我和別人不同!”孟斷魂狂怒地暴喝一聲。
“每個人都這麼說。”風洛陽的話中仍然沒有一絲感情,沒有嘲諷,沒有蔑視,沒有調笑,只是這樣淡淡的,平平的,仿佛一個古板的老學究在和學生們講述一個無法辯駁的事實。
“嘶——你的劍呢?”孟斷魂看了一眼風洛陽空空如也的雙手,猛然問道。
風洛陽搖了搖頭:“要破你的功夫,手上有劍太累贅。”
“好大的口氣,嘶——本想給你留一個全屍,既然你如此托大,就不要怪我手下無情。”孟斷魂的語氣愈發獰厲,“轉過頭來。”
“不必了,出劍吧。”風洛陽沉聲道。
“嘶——好膽!”孟斷魂陡然間放聲狂嘯,風洛陽只感到一股山洪暴發般的氣流瞬間充斥整個斷頭崖的天地之間,猶如天河倒泄,泥石橫流,勢不可擋。
他心中一凜:“果然如此……”隨著他的心念電起,他的身子仿佛一片輕靈的飛葉順著滾滾的氣流,騰空而起,朝前飛奔。一道欺霜凌雪的寒芒在空中划過一條精微奧妙的圓弧線,瞬間從他的右側斜切過來,封死了他右半側幾乎所有的退路,逼迫他朝左側急退。緊接著,又一道氣勢逼人的寒芒劃出半道橢圓弧線,從左掃來,雙芒一合,宛如一枚冰球,將此刻抽身逃逸的風洛陽鎖死在了斷頭崖上這一片狹窄的空間中。
“嗬!”半空中風洛陽前飛的身子突然一震,變前沖為後退,一連串優美流暢的後滾翻,從兩片鋒芒將合未合的空間穿越而出,朝著孟斷魂的身後飛去。
孟斷魂這一招無常劍法殺招“左封右閉”本可十拿九穩將敵人鎖死在無常劍法最易發揮威力的範圍之內,但是風洛陽險過毫釐的變招,卻讓他閃到了孟斷魂身後,也是他劍法威力無法觸及的範圍。
“哼!”孟斷魂冷哼一聲,身子旋風般一轉,一溜寒芒繞身而起,想要捕捉到風洛陽的蹤跡,但是風洛陽就仿佛他自己的影子,跟著他一起旋轉,轉眼已經躲到了他的身後。
孟斷魂暴怒如狂,嘶吼一聲,沖天而起,身子在空中打了個盤旋,劍芒如雨,灑遍天際。青電橫飛之中,亂石如沸,黃塵滾滾,劍嘯如龍。這斷頭崖似乎被他無堅不摧的劍鋒又削低了數寸。然而,風洛陽仍然恰到好處地拿捏著自己躲閃的角度,正好藏在了孟斷魂身後那唯一安全的空間。